正文 那年,這年 — 第一幕:1960,他

第一幕:1960,他

从许多年前开始,男孩便常做一个梦,梦里,八岁的他,带着六岁的妹妹去溪边玩,台风过後的溪水,涨得很高,想看湍流溪水的男孩,小心翼翼的扶着石壁爬上溪边最高的石头,回头想要拉妹妹上来,却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跟着,是妹妹喊他的声音,喊他、喊他……

「哥哥救我。」

六岁的女孩,稚气的哭喊不绝,声声听来都让人撕心裂肺。

「明嘉!」名叫许明曜的男孩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的他差点撞到低矮的木头层板,毕竟这几年他已经长的十分高了,所幸长年睡在橱柜里的他,身体已有本能,连惊醒时坐起的高度都能拿捏,於是男孩没有撞到层板,也没有吵醒橱柜上头熟睡的二哥明德。

他二哥就读建中日间部,今年升三年级,而准备考大学的疲累,让明德夜里总睡的特别熟,他规律的打呼声在小小的橱柜里回荡。

但男孩听着明德的打呼声,张着眼,不敢再入眠,他很怕再作一样的梦。

等天一亮,男孩便小心翼翼拉开柜门,抱着制服从柜子里爬出来,想去一旁的房间里换。

他走的很小声,因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怕必须跟任何人提到梦里的事──特别,是他常睡在起居室里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政府里作事,是个公务员,现在一家人住的日式宿舍也是政府配的,他父亲似乎很不喜欢,时常不愿待在屋子里,男孩猜想,是因父亲在大陆时,跟日本打了许多年的仗,现在却住在日本人的房子里,他严肃的父亲该觉得很是荒谬。某次,他跟好友梁楷杰闲聊时,说过这个猜想,梁楷杰听了说很有可能。

「今天开学?」男孩要打开起居室旁的小房间换衣服时,父亲刚从外面回来,看起来是去抽菸。

见着父亲,男孩本能的瑟缩了下脖子,他没想到父亲比他还早起。

他以为他今天起的已经很早很早,因此刻连家里总是最早起床替家人准备早餐的母亲,都还没起床。

「对,今天开学。」男孩壮起胆子,回了父亲话,便赶紧躲进小房间里,把他的卡其色制服换上。

几分钟後,镜子里的他,身着跟他两个哥哥一样的卡其色制服,只是绣线的颜色不一样,他的两个哥哥是蓝色的,他的是黑色的。

蓝色是建中日间部的颜色,黑色则是夜间部的。

男孩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父亲从他旁边擦身而过时,明显看了他制服的学号一眼。

男孩猜想父亲看的应该是学号的颜色。

他的父亲一直很讨厌他,镜子里的男孩咬了咬唇,想起他不确定,父亲讨厌他是因为他不出色的成绩,还是因他在八岁的那年「害死」了妹妹。

「又或者,两者皆是。」男孩低喃。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呼吸,让自己放松,跟着,勉强露出笑容。

相对於父亲,男孩很喜欢他的学号,包含,学号的颜色。

身处於物资缺乏的年代,一件绣了学号的制服,是家里少数专属於男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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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钟声一响,如同切断把男孩同学们绑缚在座位上的绳索,闹哄哄的吵杂声过去,转眼大半同学已不见踪影。

「阿曜你收很慢。」

忙着把铅笔收进布袋里,男孩无奈对门口早已跩着书包的梁楷杰笑笑。

梁楷杰是男孩家附近邻居,男孩从小就认识,梁楷杰有一张斯文俊秀的好看脸孔,还有着比女人更细致的皮肤,但梁楷杰总表现的很粗旷,比如今天,钟声一响他就把制服上衣脱了,露出里头的白汗衫。

「你不要被教官看到。」收好书包的男孩把制服硬披在梁楷杰身上,今天他们都见识到高中教官的可怕,一个男生偷偷跟女校的同学来往,在司令台上被教官打到站不起来。

「他看什麽,他平常不穿白汗衫?」梁楷杰懒懒的说,装得无所谓,「干他妈满街的人都穿白汗衫。」

「不信你真不怕。」男孩拧眉瞪他,梁楷杰没答腔,只是拉紧了衣服,读高中谁不怕教官,说了不怕也是假的。

去不去「那里」。爬墙出了学校,梁楷杰问男孩。

去啊。身手不算敏捷、好不容易摸下墙的男孩说,他知道梁楷杰说的是哪里。

新乐园。

男孩跟梁楷杰最常去混的地方。

「操,你们两个,又来这里摸东西吃。」新乐园後头的厨房里,踩着木屐的厨师疾步向他们跑来,边跑边咒骂,一只木杓转眼飞过两人身侧,两人急忙拔腿狂奔,一路奔到後头的木门,赶紧拉开门关上。

砰。

「干你娘咧,猫王他儿子又带那个叫阿曜的小鬼来偷东西吃。」厨师的骂声从木门里传来。

躲在木门後头喘气的两人,对望一眼,都笑了。

乐声响起时,是梁楷杰先回神。

「干,快点,这边。」他拉着还在吃面包的男孩,两人绕过餐厅後头的小巷,跑到侧门旁的窗边。

「It\'snowornever,comeholdmetight……」

「Kissmemydarling,beminetonight……」

浑厚好听的萨克斯风声从里头传来,配合台上梳着油头,穿着花衬衫的帅气男人的温柔歌声,梁楷杰跟男孩痴迷地望着。

「这首歌没听过,是新歌吗?」趴在窗边的男孩问,试图把窗户缝隙推的更大一点,想听得更清楚。

「是吧,叫『It’snowornever』,什麽现在不要以後就没了的歌,我爸这几天才在练。」梁楷杰咬了口面包说,说着「我爸」这个词时,清亮目光依然直视着台上的男人。

台上唱歌的男人的确是梁楷杰的父亲,身为驻唱歌手的他,最会唱猫王的歌,被人称为新乐园猫王。

而这名叫新乐园的地方,是那几年在台北少数刚开的西餐厅,里头的消费十分高档,想当然耳,能出入的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地的居民根本消费不起。

於是,每次有唱歌表演的时候,附近的大多居民,都跟男孩和梁楷杰一样,趴在餐厅旁的窗边,痴迷的听着。

今天的人也不少。「It’snowornever」唱完的时候,男孩看了看四周,看到不少家里附近的邻居。

忽地他腰间被人顶了下。

「欸,忘了问你,你今天穿这制服,你爸有说什麽吗?」梁楷杰咬着面包问他。

男孩也咬面包,给了梁楷杰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干。」梁楷杰骂了声,这几年他似乎觉得骂干特别粗旷,讲没两句话就喷出这个字,跟他俊秀的脸庞毫不相当。

男孩不想继续跟他讨论父亲的事,便改口,「猫王明天还来唱歌吗?」

「会吧,他最好天天唱歌。」梁楷杰嚼着嘴里的面包,瞄了里头正在调整麦克风的猫王。

「你知道,我只喜欢他唱歌的样子。」一手撑在窗台上,他慵懒地看着窗内说,没有看向男孩。

男孩知道梁楷杰也不喜欢提到猫王的事,於是没再问了,选择跟他一样趴上窗台。

「欸,阿曜,我发现一件事。」乐声再度响起时,梁楷杰忽地开口。

「嗯?」男孩本能一应。

「我们现在跟建中日间部在同一间学校,对吧?」梁楷杰懒懒地说,「以後要打他们方便多了,干,没事老在街上跩什麽,看人都不用正眼,打到他们怕。」

梁楷杰恨恨地骂,边骂边嚼嘴里最後一口面包,「你哥他们也一样,你不敢打他们,我打,看他们以後在家里对你嚣张什麽?」他挥舞拳头。

男孩听了没答腔,他知道自己不希望梁楷杰打人。

当梁楷杰不再说了,男孩专注地望着台上的猫王。

台上的猫王,依然唱着歌,低沉浑厚的歌声,温柔唱着无数首好听的西洋歌曲,一遍一遍的唱亮无数人本来寂寞的夜晚。

一遍一遍,唱亮男孩寂寞的青春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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