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火,风里几明灭,倾耳琵琶声细细,勾起心底异样心绪。一股思之哽息的记忆,在风微中渐廓其形。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重来,断肠多处,不与这番同。」浅弹浅唱,飘忽罗帷後,一名女子怀抱琵琶,眉目掩在重重纱幕後,朦胧而不真切。
他快步跑着,伸出了手想掀去罗帷,却又想起甚麽似的忽然停伫,双手紧紧握起。
急进因情往,怯步因情念,此刻紧握在手的湿冷与鼓噪的心跳,是梦回一刻不敢放手的小心翼翼,深怕放了手,连梦中相会的机会也没了。
「小苹!」
他在刺骨寒意中清醒,才发觉自己趴在冰冷石桌上。眼前景物到了眼中全歪了一边,倾倒的酒杯反倒成了正的。
眼前哪里还有那抹怀抱琵琶的身影,不过只有深锁的楼台亭阁和低低垂着的帘幕罢了。
春寒料峭,朝时空气分外湿冷。他支着头,发觉一身常服被露水染了个遍。
「竟是在此处睡了一夜。」笑了笑,他不由想起自当年初见,和那个女子共度的辰光。
她是那样美好,就像一只白蝶,翩然舞进了那年的春日。
他睡着时总是作梦,有些梦甚至教他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他真的回到了当年,真实的彷佛伸手就能触及那些音容笑貌。
当年初见,也是春日,只不过那时是花开正盛的仲春,而与她分别时是花雨零落的暮春。
又或许,春日是没有差别的,差别的是他的心境。
当年,官至丞相的父亲死後,他一瞬失去安逸生活。曾经的斗鸡走马,那时的失意潦倒,如今仍是让他不敢回首相较。
也是那时潦倒,让他与陈君宠、沈廉叔二位好友结识,终成莫逆。也是在好友家里,结识了身为歌女的小苹。
最初是欣赏小苹的歌艺和解语的聪慧,再後来转而欣赏她的人品风韵。
初见时,她穿着绣有两重心字花纹的淡粉窄袖短衣,再衬着一件同色的长裙,那样清淡的颜色,和春日里颜色清淡的桃花梨花交相辉映,眨眼一瞬就落入了他心底。
他尚记得那时自己甫照面就失礼的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游上元灯会。
「小娘子可愿与在下一游上元灯会?」
「这……」小苹眼里漏了一丝笑意,转头看向陈君宠。
陈君宠促狭地笑了笑,颔首道:「去吧。」好友眼里那份欣赏,小苹眼里的笑意,他又怎麽会错认。才子佳人的故事,稗官野史里多添几笔也是风流的。
思及那时,他嘴角勾了一抹笑痕,回忆落入那年元宵。
上元佳节,街市里人群熙来攘往,更不乏年轻男女双手相挽。无数贩卖花灯的小贩沿街吆喝,一盏盏灯映得夜空亮如白昼。
「晏郎君。」小苹蓦地驻足,伸手朝一旁的摊子指了指。
晏几道随她停了脚步,定睛望去,鲜红的樱桃煎在摊位上引人垂涎。「小娘子想吃?」
小苹点点头,晏几道便携了她的手,一同走去。
两人吃完樱桃煎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晏几道见前面有猜灯谜的摊子,一时兴至,脱口道:「天当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地作琵琶路作丝,哪人能弹?」小苹偏头看着他,吃吃笑道。
晏几道一时欣喜,又出上联:「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过南平,卖蓝瓶,蓝瓶得南平,难得蓝瓶。」略略顿了一会,小苹对出下联。
「小娘子真是解语花,如此好才情。」晏几道颇为惊喜的看着小苹,她身为一介歌女竟有这般才情,当真是令他意外不已。
小苹听了赞誉,羞赧地垂着头。晏几道见她头上只簪了一支做工不甚精致的木簪。当下便牵了她的手,朝前方一处卖女子首饰玉环的摊贩走去。
「郎君这是要替小娘子挑发饰吗?」女摊主眼尖,一眼便瞧出女客人头上木簪朴素,男主顾又是一派风流倜傥,虽是服饰略为简洁,但通身气派还算不凡。
「来来来,瞧瞧这支银簪,小娘子头上的太朴素了,怎麽衬得出这一脸好样貌呢?虽然这簪子没有甚麽装饰,但胜在作工精细,寓意吉祥啊!」说完还朝晏几道挤眉弄眼了下。
小苹听见女摊主的话羞红了脸,若是男子送女子发簪,就是对那女子有情意,将发簪当作定情信物,这样子的东西她怎麽好收。
晏几道却好似浑然不知,自顾自地付了帐,取过银簪就直接簪在小苹头上,再抽去那支木簪。
小苹犹来不及反应,簪子便簪在发髻了,也只能看着若无其事的晏几道,霞飞双颊。
「晏……晏郎君可知,男子送女子发簪有何涵义?」终是鼓起勇气问出口,小苹看着旁边的摊贩问道。
「男子送女子发簪有甚麽涵义吗?我见你头上木簪粗糙,与你实在不符,就自作主张了。」晏几道微微笑着,轻柔应答。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晏郎君不过是好意而已。
「小娘子,你来一下,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女摊主一眼不落的全看在眼中,不忍见小苹一个姑娘黯然神伤终是出口唤道。
拉了拉小苹的衣袖,女摊主轻轻道:「那郎君骗你的呢,送簪子是甚麽意思他是知道的,我瞧他帮你簪上簪子时那眼里笑意都要满出来了,不过是怕你一个姑娘家怕羞不敢收才如此说的。」推了推小苹,「快回去吧,莫让那郎君久等了。」
最後,又放了河灯猜了灯谜,直至深夜晏几道才亲自送玩得乐不思蜀的姑娘回去。
如今想起那年元宵,他嘴角笑痕更加深邃。她可真是个傻姑娘,他晏几道好歹也曾是纵横诗酒的达官子弟,这种讨好小姑娘的把戏又不是没看身边好友用过。
只是小苹是第一个,让他送出发簪的姑娘。他也没忘记,离开那摊子时女摊主对他努口而言的话。
「郎君,好好待这名小娘子。」
那年元宵的回忆,就像那天吃的樱桃煎一样,一直甜入心底,不曾或忘。
从酒壶里又倒了杯酒﹐思绪随着酒液流泄,一直到了去年春日。
去年暮春里,满园桃花梨花逐渐凋零,被愈显频繁的春日细雨一打,更是纷纷扬扬落个不停。那时她撑着伞,站在满园霏霏细雨和落瑛下,看着雨中一对翩然双飞的轻燕。
彼时他站在她的身後,静静的看着她,唯恐打破那一刻岁月静好的画面。
可如今,他再也见不着那名白蝶一样的女子了。去年春日的离别,他说不清是惆怅还是迷惘,而现在也只能反覆地思念。
纵使她已然不会回来。
有谁能料到,情到浓时竟是两处人常恨呢?
自去年离别後,他不断寻访与她样貌相近的女子,试图从每一名女子身上,从每一张脸孔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可世人却无一了解,只言他放浪形骸,流连花丛。
但如果能再见她一面,背负些骂名又有何妨?
他喝着喝着,又生出了几分醉意,放了一夜的酒早已冷透,饮入喉里却还是炽热灼烧,就如他期盼与她有一日再相聚的心,明明早该因一次次的失望冷透,却不料扪心一看仍是炽热。
他提起一同放在石桌上的笔,提笔写下几句词。
梦後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又一次醉倒,期盼着入了梦,再一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