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端的车最後停在一栋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前,毫无阻碍的开进VIP专用停车位里。
只看装潢,盛闭再蠢也感觉的到这人在骗他,攥着安全带的手收紧力道,声音冷冷的:「你确定是平价吗?」
「别被它的外表欺骗,这店的老板就是前年中乐透,把店面搞成这样子方便他炫富。」于端面不改色的扯,「其实吧,他们卖的东西也还好,跟这装潢一样,华而不实。」
于端是什麽人?从小跟着于铭兆在尔虞我诈的复杂业界中生存,处在的是生态链的最顶端,学会说谎和诱骗只是基本功。
他一人便拥有自家房地产公司超过三分之一的股份,主导过大大小小的会议,也出手抢过各种案子和土地。
干这行的最需要的往往不是事实,所以就算嘴上讲得再夸张,表情只要不失控,对方便有极大的可能落入圈套。
别说没见过世面、像是与世隔绝一样的小孩儿了,老谋精算的企业家都要对他的话格外当心。
毕竟如果他是个外人,怕是连自己也能唬过去。
「喔。」盛闭微一点头,算是信了他,再说他也想不到于端必须用尽谎言对自己好的理由,他又不是什麽重要角色。
而此时的于端心里冒出好几年前央求他带着自己吃大餐的小鬼为餐厅做的科普:
东疆,米其林三星名店,最快的预约要排到一年半後,其料理次次夺下竞赛和大赏的冠军,光名声就是镶了金的,别提端上桌的东西有多贵,吃满一桌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三年的积蓄了。
这个常人连奢想都不敢的圣地从于大少口中成了靠夸张的外观撑场面的小地方,递上的东西则是「也还好」以及「平价」。
和他们俩搭同一个电梯上楼的主厨兼老板:「……」
*
于端没给盛闭看菜单,只问他什麽不吃、爱吃什麽,便替他点了。
盛闭想着自己是接受好处的一方,没什麽资格发表意见,温顺的没开口,而事实上于端是怕他看到菜单上的价位,自己会掉马甲。
待服务员一走,盛闭抿了抿唇,向正一手托腮、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于端道:「对了,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吗?」
当然什麽事也没有,我还没想到自己要找你呢。
于端的面部表情动也没动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八面玲珑的答:「我找朋友需要理由吗?想到了,所以行动。」语落,他犀利的挑了挑眉,「不行?」
真是非常于端的应话。盛闭默默想着,道:「可以的。」
他低头咬住饮料上插着的吸管,略感不自在的承担着对面那人像观察生态实验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
「哔——哔——」
于端上衣口袋有个东西震了下,闷闷地叫了两声。
盛闭闻声抬头,看着他动作利索的掏出了一支……智障型手机,掀盖的那种。
于端随手把另一支最新款的触控式手机面朝上搁在桌上,站起道:「我接个电话,可能暂时离开一会儿,东西如果在我回来前来了你就先用,不用顾忌我。」
盛闭点头,望着他往外步去,边走边把一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捏在手里把玩。
他的身影消失在关上的门之後。
盛闭现在不知该做什麽了。
虽说本来与于端对坐着也是无话可说,但至少他会感觉到自己还是有点情绪的,他会紧张、会微恼,会和这个世界牵扯。
他不会觉得自己是那麽脱节而颓丧。
正思忖,于端放着的手机又重新响了,系统预设的磅礡交响乐奏得欢畅。
这是第十七通。
手机摆在盛闭的正对面的桌面上与他相顾,他心道真是吵。
可偏偏来电的人不是找他,手机也不是他的,他不能接,否则太唐突且失礼了。
於是他慢慢地垂下眼帘,身体僵硬着,没敢动。
那一通响完後,已经有少数人奇怪的看了过来。
不要打来了,等你的主人回来吧……
这样拨下去……我也没办法接啊。
盛闭闭上眼祈祷。
上天自然是不应他意。
他熟的都能哼出旋律的曲子又喧腾的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什麽都想不了了,浑身上下的思绪全被那音乐塞满。
盛闭方寸大乱,脸色煞白。
超过半间店的客人表情不悦的放下刀叉,一个两个把带有同样谴责意思的目光投了过来,其中一个女人甚至没怎麽控制音量的咕哝:「怎麽不接呀……吵死了……」
女人身边国字脸的壮硕男人抬臂叫了服务生。
顶着注视和冥顽不灵响着的乐声,盛闭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烧起来了,温度高的烫人。
服务生走了过来,端着面上恰到好处的歉意朝盛闭道:「不好意思,先生,电话能麻烦您接一下吗?有其他客人反应了……」
「于端、不、他,我是说,手机的拥有者,刚才,出去了。」
他张了张嘴,一句简单的话说得嗑嗑巴巴,嗓音很乾,脑袋一片空白。
盛闭眼巴巴盯着大门,心头着急,盼着于端赶紧回来。
服务员的神情更加为难了,「那个……能拜托您代接吗?这样真的会影响到多数顾客的权益,我们也很不好做,真的很抱歉。」
「我……」盛闭狠狠咬了咬牙,「好。」
他一把抓过于端的手机,用逃命的速度奔到厕所,绝望的不得了。
如果事後于端生气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自己并不是没有选择,他大可臭不要脸任它继续响着。
只能怪自己脸皮薄,进一步侵犯了他的隐私。
是他犯错了,可……
盛闭深吸了一口气,把微微发烫的手机紧攒在掌心,准备按下接听。
然後,空间狭小的厕所突然静了。
电话被对方主动挂断。
盛闭懵了懵,手还停在半空,没动。
他握着它站了五分钟,确定是真的没人打来了,心中挂着的大石坠落。
他轻轻吐了口气。
于端的手机此刻震了震,萤幕先是一亮,一条显示为最新的简讯猝不及防的印入盛闭眼帘。
他本来仅是不小心瞥到,正急忙忙想转开目光,意外看进的字句粗浅的经过过滤,却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萤幕暗下,盛闭的脸色一点一滴暗下。
他点下显示键。
讯息停在锁定萤幕的介面,来讯息的人被于端设定的称呼是「弟弟」,讯息内容是这样的:
哥,不是说段考完要带我去东疆吃饭吗?不就忘记告诉你今天资优班要赛後检讨,至於放我鸽子吗?
爸刚问我说你去哪儿,说是案子出问题了让你处理,但你没接电话。
你没事吧?看到简讯後报个平安,我有点担心你。
P.S.大嫂寄东西来了,我帮你领了,但你弟十六年人生第一次考砸,你不安慰安慰他吗?他好不容易等来的东疆呢?他的干贝大餐呢?
没补偿我一顿东疆,爱的礼物就不给你!
盛闭忆起不久前他问于端是不是来找自己时,对方诡异的短暂怔愣,再和现在接收到的连结在一块,便说得通了。
他其实要找的是自家弟弟,等着的时候他愚蠢的凑上前,问了他傻问题。
盛闭慢慢捂住脸,顺着厕所光滑的瓷砖壁向下滑坐。
手指遮的不严实,指节与指节间露出一双漫上红色与肿胀的眼睛,红色下一泓弯弯的水色摇摇欲坠。
眼节轻轻拂过手掌的肌肤,堰塞湖於是泄洪了。
一抹咸涩顺着冷白的皮肤滑进了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好丢脸。
——他要请的是别人。
到底在想什麽。怎麽能蠢成这个样子,还害了别人。
蠢就算了,干嘛还发现了呢。
于端是个多聪明的人,不难猜,他是顾及了自己的感受才弄假成真。
可就是这个样子才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他破坏了一场约会,耽误了于端本来的行程,还花了他……很多很多钱,打几份工可能都还不完的钱。
盛闭扶着膝盖站起身,靠近洗手台,捧了好几把水往脸上泼。
然後,他重新把自己那个旧旧的黑色布口罩挂上,步出男厕所,走向柜台。
一个像是经理的中年男人笑吟吟的把算到一半的帐单摆到边上,温声问:「您好,有什麽是我们能帮你的吗?」
「请问,你们的餐,能打包吗?」
「什麽?」经理的笑僵在脸上,乍看之下脸部表情十分不自然,甚至有点滑稽。
盛闭一语不发的望着他。
经理吞了吞口水,竭力找回面部神经的控制权,陪笑道:「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我们每份餐份量都不多,而且都是新鲜现做的,所以不建议打包……」
而且我没见你动过那些食物啊!打包个鬼!是想表示您大爷来吹一下冷气就走服务费随便收的意思吗?!
「所以能打包吗?」盛闭执拗,不论是语气或顿字都表明了自己想法的坚不可撼。
经理又吞了口口水。「……能。」
兴许是眼神太凉了些,这个半大的孩子让他莫名感觉碜得慌。
「谢谢,麻烦您帮我把靠右那个位置点的餐通通打包。」默了半晌,盛闭微垂下脸,道:「还有,方便的话能借我份纸笔吗?」
盛闭後来走到一间最近的超商和店员借手机,打电话给汪群,颇窘迫的报了附近的大地标,麻烦他来载他。
因为……他真的谁也不认识。东疆又是个位於荒郊野外的地方,和他家差了快半个城市的距离。
汪群是个仗义的大叔,义不容辞地带上自家大宝找到蹲在路边的他。
大宝用短短的手指按下摇车窗的键,软声道:「盛哥哥,爸爸喊你上车。」
於是盛闭顺利回到家,途中说了好多次谢谢,大宝摸了摸他没什麽血色的脸颊,乐呵呵的对他说再见。
*
案子确实是出了一点问题。
于端本来以为打给他的是被莫名其妙放了鸽子的小鬼,结果几通来电里包含他爸于铭兆和几个来通风报信的,他一通都没接到,等到都找上了秘书老庄才有人想起来他还有一支专门用於工作的手机。
智障型手机虽然被时代淘汰了,但市场却还在。它优於智慧型手机的点不少,最为重要的便是较难被人追踪窃听,通话纪录也能处理乾净,不留痕迹。
总而言之,他紧急回到公司开了一场只有十分钟的极简短会议,把该交办的提点完,不该说的扼杀在那个会议间,随後便赶回东疆。
没想到当门一开,本该乖巧地待在原处的小朋友不见了。
而那张桌子上泾渭分明的隔成两区。
一边是一盘接一盘装饰精美的法式料理,另一边一个大塑胶袋大大咧咧的占掉了一半的空间,内容物不明。
于端狭长的眼危险的眯起。
他打了个响指,一个服务生装扮的应声,快步上前。
「人呢?」
「报告于少,他刚才把您给他点的那份菜全部打包,自己徒步走出去了。」
「什麽?」于端皱起眉。
刚才人不是还好好的吗?怎麽突然放他鸽子了,难道是因为他久久未归,小朋友以为自己要留下来付帐?
于端愈想愈觉得有道理,直到他走到桌边,看到自己的手机安安份份的搁在桌上。
准确描述,他看到他的手机安份的搁在桌上,还挪位了。
于端带着满心的大事不妙感,深吸了口气,点开。
自家老弟毫不意外的用丰富的文字表达自己被抛弃的悲痛,声情并茂,还不忘用他流畅又幼稚的文笔威胁他。
隔了约半小时,又传了条「哥?看到了怎麽不回覆?生气了吗?」
也难怪他这样问,因为前一条讯息显示的状态是已读。
被发现了的话,那麽个脸皮薄的小古板,不管做出了什麽举动他都不意外。
走近时于端发现塑胶袋上贴着一张边缘不太工整、像是匆匆撕下的便条。
他抬手扯下。
「抱歉给你添麻烦,之後别联络了。」
属名盛闭。
于端觉得很烦,说不出的烦。
他拿起手机想打给盛闭,把联络人的栏位通通刷了个遍,就是没有他。
对了,那天他好像说他没有手机。
这小子……搞得他想找人还没法,可真是神秘呢。
于端气笑,也不知士气小朋友还是气自己。他招来刚才的服务生下属,让他出去确认盛闭的安全,他则把自己丢回座位里,改变主意,拨下置顶那人的号码。
「喂?哥?」接电话的家伙的语气简直能用雀跃与惊喜来形容了,「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又被绑架了……」
「就算我被撕票了,做鬼我也不会让你继承家产,少作梦了。」于端言简意赅地回,口气很糟:「叫林叔带你到东疆,你的菜……打包好了,自己过来拿。」
「打包?东疆的东西能打包?」话筒後的男孩茫然。
闻言,于端有些不耐,又掏出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这不是怕你科展忙吗,都帮你处理好了。」
「谢谢哥!」男孩子信以为真,开开心心的嗷。
听这家伙这麽傻乐,于端的气消了些,语调虽跟着软了,还是显得凶巴巴的,「还有,该带什麽东西来,别忘了。」
「当然。」他笑嘻嘻地道:「这不,大嫂的爱都给哥你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