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好像变大了。
盛闭没脱下身上粉色、绣着Q版人像和「金盆洗手」四个大字的围裙。他瞟了窗外的倾盆大雨一眼,执笔在参考书的最後一题落下一个解。
十点一到,他收拾东西,拎着两袋垃圾,撑着伞踏进雨中,穿了好几年的老旧布鞋一下子湿了大半。
巷子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可盛闭已经倒了两个月的垃圾了,看过的老鼠和野猫野狗不计其数,吓都让吓惯了。
他没有空出的手拿手电筒,乾脆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摸黑进去。
走了几步,他的脚尖好像碰到了一个东西。
盛闭看不清楚,想着若是猫狗被他这样突袭应该会发出点声音,即便细微也该有,可盛闭并未听见。
那好处理了,兴许是某个没良心的人丢的杂物。
为求谨慎,他後退了点,而後小心翼翼的再抬脚往同样的地方快速的点了下。
都碰两下了还没动,不是活物。他心道。把这个东西弄到一边去,给别人个方便。
盛闭把袋子暂时放在一边,蹲下身微侧过脸夹住伞骨,顺利腾出两只手。
做好了搬重物的准备,他拉下口罩,露出依旧没什麽血色的漂亮五官。
他的手毫无戒心的放了上去,打算衡量一下东西的大小。
他摸索了两下,然後像被烫到似的向後跌坐,惊魂未定的急喘了好几口气,瞪大眼睛。
很凉,但有温度。不仅如此,他的手碰下去的时候沾到了一手温热的黏糊。
是个人。
而且……盛闭被吓得苍白的脸缓慢的蒸腾起热烫。
他好像摸到了这个人的大、大腿内侧。
盛闭无意识的摩娑了下手指,而後迅速拉回多余的思绪。
不妙。
人倒在地上,被自己骚扰了这麽久也全无反应。那他手上这个黏稠的怪异液体,会不会是血?
估计是与人斗殴後受重伤倒地不起至昏迷的混混吧?不行,要是闹出人命怎麽办……
盛闭花了极短的时间扳倒心头对「混混」的抵触,快速捡起因手抖丢到一边的伞,踩着积水冲回店内,经过一阵翻箱倒柜後找到了手电筒,心中一喜,匆匆忙忙地又奔了回去。
他摁开手电筒,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手轻轻扶起对方的腰,首先辨认出性别,是个男的。
盛闭把对方像没有骨头一样瘫软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揽着陌生人的肩膀让他的头不再因没使出任何力气支撑而下垂,也方便自己判断他的状态,另一手指引灯光往那人脸上照。
白灿灿的亮光下,是一张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左眼严重瘀青肿胀,前额擦出了一道大大的口子,片状一路蔓延到太阳穴,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伤口所流下的血和从湿湿的覆在浏海下的某个伤处的汇聚成了一条乾涸的血色小溪。
他的唇角被利器划伤,留下一条不浅不深的沟壑,上头的血已经晕开,脏兮兮的黏在颊上。
盛闭的眼睫颤了颤,因眼前的景象错愕的有点呼吸困难。他艰难的蠕动嘴唇,张开嘴,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于端。」
是主动告诉他名字的于端。
两次见面都给他留下极鲜明的坏印象的高中生。
盛闭有一瞬间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拔腿跑走。
那个威胁戏弄自己、威风凛凛的于端,现在伤重倒在自己面前,模样凄惨狼狈,有如神只跌进了最肮脏的泥沼里,潇洒不羁的嚣张全部消散,只剩颓败。
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心里是什麽情绪,五味杂陈的。可以明确知道的是他非常不舒服,反胃到快乾呕出声的地步。
他想逃。
他看着这个人即便落到了如此田地还奇异的透出了股刚毅倔强的眉眼,做了个决定。
他凭着猜测,手往他沾了水沉沉的夹克内侧摸,拿出于端的手机。
他的手机是靠指纹解锁的,盛闭果断的捏住他的食指往上头一摁,开了。
「我要叫救护车,挺急的,请你们尽快,」盛闭竭力稳住抖得过於剧烈的声音,顿了半晌,才继续道:「地址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削瘦的身体剧烈的晃了一下。
一只手力道强劲的抓上他的腕,大力的像是要生生将他的手掌和手腕分离。
盛闭吃痛,用力喘了几口气,眼睛里被逼出了泪。
他猛地低头看向躺在自己腿上的人。
于端的眼睛闪过一抹极亮的光。
「喂?喂?先生您还好吗?请问刚才您说的地址是哪里?」
于端的面目因疼痛而微微扭曲,手勾住盛闭纤细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下扯。
他咧开全是血的嘴,覆在盛闭耳边,牙齿剧烈的打颤,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声如蚊鸣。
「……不要叫、救护车,我不用去。」
「你……」盛闭嗑巴了下,嗓音低的发哑:「确定吗?你会不会等会儿就……」
後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不会,我确定。」于端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双眼阖起,疲惫的开口:「休息一下……咳,就行了,听我的,挂掉电话。」
他的喉咙里卡着血块,声音比盛闭更哑,有几个音几乎要发不出来。
盛闭默了阵。
他跟他没有多深的交情——或者该说和完全陌生相比只多了两面之缘。他没有任何立场自作主张,本身也不是喜欢干预别人的性子。
尽管对着于端那张形貌几乎称得上狰狞可怖的脸,他下意识的想撇开头不看,并以他最快的速度请救护车到场医治这个人。
说白了,他就是同情心泛滥、於心不忍,即便他已经知道于端并非什麽善类。
盛闭倒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点了点头,平静的对他说了一句「出事我不负责的」,接着拿过于端的手机朝等得焦急的接线人员道:「对不起,现在没什麽大碍了,抱歉占用您的时间。」
接听的人愣了一下,约莫是觉得他的语调变化太大,说词也变得很快,於是基於专业快速的接话:「先生,如果已经碰到了什麽可能影响身体机能或健康的意外,还是就医给专业人员诊断一下,以免错失治疗的黄金时机——」
「真的不用。」盛闭打断,语气不冷不热,却十分果断。
那人见劝导失败,没办法,说了声好吧,然後挂了电话。
对话终止。雨稀里哗啦的吵嚷。
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于端安安静静的倒在盛闭身上,待盛闭把话筒重新塞回口袋,他唤了他一声,音量很小。
盛闭没听到,手放在他的肩膀与腋下,半扛半拽起他又脱了力的身躯。
于端比他高一些,也重一些。他已经完全放弃避雨了,自己的衣服沉甸甸的拖後腿增加重量,还必须带上一个于端。
他发出一个略沉重的鼻息,而後一股脑儿的发力,把于端几乎全部的重量按到自己身上,艰难的往有光的地方走。
明明很短的一条路像是走了好几日才到。
脚跨过饭卷店门槛的时候,于端又再唤他,不过这次音量大了些,盛闭听到了。
被松脱的鞋带绊得差点拉于端一起摔倒的盛闭余悸犹存的问他怎麽了。
于端想了下,天外飞来一笔:「小孩儿,我很丑吧?」
「……」
「我现在这麽丑,如果跟你说想做朋友,你会答应吗?」
见他方才没给反应,他自问自答的又补了一句,「我猜不会。」
盛闭谨慎的下蹲,侧过身子,让于端顺着引力慢慢滑到地上。
于端大字形摊着,盛闭一时虚脱,跟着倒在他旁边。
两个人面朝上正对天花板,都没动弹,和灯管相顾无言。
良久後,盛闭才想起自己还没回应,扭过脖子瞟向于端,回:「上次你还好好的时候,我一样拒绝了,跟美丑无关。」
话讲完,他站起身,从橱柜中拿出医药箱,再原路返回,盘腿坐到于端身侧,打开箱子。
于端浸着血液、汗水和雨滴的浏海盖住了眼睛,唇抿成了个刻板的线条,看不清表情。
于端不置可否,任盛闭拿出生理食盐水往自己整条手臂上倒,闭眼开口道:「小孩儿,问你个问题啊。」
「能不吗?」
于端的脑袋里不断闪过一幕画面。某个晚上,他眼前的小孩手里拿着个花里胡哨的小盒子,眼神清冷的盯着他。
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太久,於是话没经过什麽修饰,直直脱口而出,问道:「你睡过女人吗?」
盛闭看向他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空白,可于端就是感觉他的脸上刻上了招摇的不解。
盛闭拿一个「你说呢」的表情望他。
「我不知道,你不让我了解你。」于端甩锅甩得轻轻松松,但不知是扯到了哪个伤口,痛感席卷全身,致使他皱了皱眉。
「……」一时无言,盛闭在大支的棉花棒上涂满优碘,轻轻的往他的手上按,回:「没有。」
于端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没有。他没睡过,套子也不是他的。
小孩儿很乾净,和他最初猜的一样。
得到答案的时候,于端竟有种心中大石彻底滚落的舒爽感,心情也奇特的愉悦起来。
「笑什麽?」盛闭盯着不自觉扬高嘴角的伤兵,满脸莫名。
闻言,于端瞬间收回笑容。
我刚笑了吗?
于端没烦恼多久,只长吁口气当没发生,正了正色,低声道:「小孩儿,今天多亏你了,谢谢啊,我认真的。」
盛闭安静了下,浅色眼珠闪过些许不自在。他道:「嗯。」
「今天之後,我发誓不再纠缠你。」于端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抬起盛闭没碰的那条手臂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将刺痛屏除在意识外。
一双熠熠生辉的好看眼睛露了出来,直勾勾的揪住盛闭不放,眼神真挚到热烫的程度。
後者想别开眼,却完全没办法挣脱对方的注视。
「我知道你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不喜欢我,对我感到反感,想跟我完全划清关系。这很正常,我也挺习惯的,况且前两次我耍流氓耍得格外过分,抱歉啊。」
「所以,除非之後是你主动找的我,否则即便在路上遇到,我也不会上前与你交谈,按你想要的,就当不认识。」
「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不论什麽,尽管利用我,我会竭尽全力相助。」
说到这里,于端忍俊不禁,笑了。「就当,报恩?」
「这次不毁约的,我保证。」
「就一个请求,有可能的话,下回,让我知道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