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节来临前,苏明夏接到了方时的电话。
这个继父对她不亲近也不苛待,只是面子上的礼数都做全了,私下也不会要求有所交流,倒让苏明夏不讨厌。
「明夏,今年也不回来?」
「不回去了。」苏明夏说:「替我跟我妈说一声,新年快乐。」
「好。」
除夕当天,程光愿搭上高铁後,特意传了讯息告诉她:【我初二回来。】
苏明夏一个人在家,也没什麽事。
於是将家里大扫除了一番,将不要的旧物清除,堆积的杂物很多,几乎都是以前的东西。
在清理高中旧物时,意外翻到一本漫画书。
是徐舟转去文科班时,留给她的。
是他们那时结识的漫画书,书已泛黄不少,可里头的内容依旧有趣,不曾变过。
苏明夏记得里头还夹着一张纸条。
她翻开第一页,纸条随之掉出,上头写道: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为之而努力付出的,终将在未来,如约而至。」
苏明夏盯着许久,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唇角上扬,目光悠远又宁静,想起了那个在座位上做着题的少年。
在有一次放学後,她忘了拿东西,只好急忙地返回教室去拿。
走到教室时,她透过窗,看见了他。
那一幕,像是被时光加了滤镜,夕阳洒落在他身上,如神只般,即便是坐在角落,也不容他人忽视,少年认真且冷淡的面容,额上的碎发垂落在眉间,却遮掩不了他澄澈的眼眸,薄唇紧抿,下颚线平顺,轮廓柔和分明。
笔触轻描温柔,偶尔笔尖在纸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思考。
每回想起时,总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像是要跳出束缚,跳出胸腔。
坐在他旁边时,苏明夏总是能看见他无时无刻的认真,即使到了下课时间也不例外。
他被旁人所赞誉聪明又优秀,说他是个天才,每回都是第一名。
可其实,这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那也是他像常人那般,努力刻苦,才得来的结果。
旁人未曾见过,不代表他没有努力。
曾有人问他,你已经很厉害了,为什麽还要这麽认真?
苏明夏在旁听着,也觉得不无道理。
却听见程光愿回道:「我并没有多厉害,只是希望能够达到我自己的目标,而比旁人认真了点而已,这是我的人生,自然也要为自己拚搏。」
在他身上,彷佛能够看见他对於生命的态度,积极又向上,一刻也不愿松懈。
分别多年後,直到他的再次出现,似乎也点燃了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让她愿意再一次与这世界抗衡,她想,再去拾起那些她曾丢弃的勇气与生命的热诚。
只因窗外的那一眼,使她沉迷至今。
至死无法抽离。
程光愿搭了三个小时的高铁,才终於抵达,赵旭早已在门口等待许久。
赵旭是程光愿他妈妈再婚後生下的孩子,比他小了八岁,对於他这个异父同母的哥哥,倒是十分景仰。
程光愿还记得赵旭出生後,爷爷带着他去看过一眼,那是个十分健全的孩子,连哭声都是宏亮的。
妈妈抱着还是婴儿的赵旭,呵护备至,眼里都是那个小孩子。
只有八岁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戳一戳婴儿粉嫩的脸,却被赵旭的小手抓在手间不放。
妈妈见状,欢喜地说:「小旭很喜欢哥哥呢。」
一转眼,婴儿已经成了大人。
程光愿看着他,淡淡地笑,「你都这麽高了。」
只见赵旭得意地昂起鼻子,「当然!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十六岁,高一了吧。」程光愿说。
赵旭点点头,十分高兴。
十六岁,正是初生之犊的年纪,是懵懂青涩的年纪,也是他在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好的年纪,世界待他温柔、充满希望。
在饭桌上。
赵伯父是他妈的再婚对象,对他也很是关心,和他聊起天来,希望他自在一点,当做自己家。
妈妈对着他说:「你说你,不是在首都待的好好的,怎麽就突然回来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赵伯父开口解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没关系的。」又给他夹了菜,「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多吃点。」
「谢谢。」
赵旭吃了一碗饭後,又盛了一碗,嘴里满是饭粒,含糊不清地说:「哥,等等陪我打游戏吧。」
「好。」
一家团圆,倒还算和乐。
吃完饭後,程光愿陪着赵旭打了几场游戏。
打到最後,赵旭见怎麽打都打不赢他,就主动休战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苏明夏。
响铃响了几声後,就被接起。
他问:「在干吗?」
「今天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程光愿微微皱眉,才问:「你没…回去吗?」
苏明夏扯了个谎:「嗯,觉得麻烦,就没回去了。」
她没说,可他也知道为什麽。
猛地,外头突然传来霹雳啪啦的声响,震得人清醒。
「是烟火。」苏明夏看向窗外,对着他说。
她打开窗,看着五光十色的烟火,在天空中尽情地释放,思绪恍惚,「我们好像……没有一起看过烟火。」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语气很淡,「等你回来吧。」
苏明夏凝视着窗外的烟火,美丽却短暂,稍瞬即逝。这世间的喧闹彷佛与她无关,她只是个看客,静静地看着,看着世界再次陷入沉默。
程光愿挂了电话後,思绪沉重。
原来她没回去。
即便知道了她与她母亲关系不好,他仍以为她至少会回去看看。
是他想错了。
走到厨房,他对着还在忙碌的母亲说:「妈,我等等回去。」
她纳闷了一会儿,看他,「你这才刚回来,怎麽就要走了?」
「有点事。」
她以为是工作上的事,「除夕还要忙?不能推掉吗?」
他嗯了一声。
他妈见他没有半分退让,只好妥协,「好吧。」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快八点,「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程光愿已经在用手机订票,找到了最近的一班车,还有位置,「没事,回去才十一点多,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去见她。
他妈妈一向是知道他的个性,一旦认准的事,就不会轻易回头,再劝也是徒劳,只好答应了。
另一边,苏明夏正听着郑靖颐发牢骚。
「你知道吗?我家现在来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然後,我一个都不认识。」
苏明夏想起了她那脸盲症,「你不认识很正常。」
郑靖颐不甘示弱地回道:「一年才见一次的人,我怎麽可能记得。」
「那你也见了二十几次了。」
「……」
郑靖颐说:「对了!纪川他被戴绿帽了。」
「啊?为什麽?」
「他跟他女朋友才在一起一个月,就以为彼此是真爱,想着要结婚。」郑靖颐感叹了下:「当初他还轰轰烈烈地昭告天下说,他终於脱单了,谁能想到啊。」
苏明夏附和:「不过这样也是好事,结婚前发现了,及时止损。」
郑靖颐想起网路上着名的情感问题,问她:「如果让你选择,你想要轰轰烈烈,还是细水长流?」
「比起轰轰烈烈,我更偏向细水长流。」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郑靖颐说:「听说一个人的答案是什麽,就是她现在的恋爱状态。」
苏明夏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挺准的。」
「你们两个这麽冷静的人在一起,也确实轰烈不起来。」郑靖颐又继续问:「难道你就不期待,他突然出现,给你个惊喜?」
「你确定...不是惊吓?」
两人又聊了许久,是打算聊到过十二点的。
忽然,门铃响了。
苏明夏纳闷了一下,这麽晚了,会是谁?
听说单身女子在家,很容易会引来小偷入室抢劫,苏明夏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但小偷……应该不会按门铃吧。
门铃又响了一声。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电话那头的郑靖颐也听见了,问:「谁啊?」
苏明夏紧张地握着手机说:「你别挂断,我开门看是谁。」
她憋着一口气,手握住门把,开门。
门一开,那张清朗俊逸的脸,就在她眼前。
「咻」地一声。
烟火在此时绽放。
现在,刚好十二点。
漫天的烟火绚丽又璀璨,一点一点地散落在星空中,天空被染上七彩的颜色,像是一张浑然天成的图画,美得无可比拟,一声又一声,炸在天上,也像炸在她心上。
眼前,是那个本该距离她几百公里远的人。
她愣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怎麽回来了?」
对面的人看见她,笑了。
「陪你一起,守岁。」程光愿叹了一口气,无奈中又含着笑意,「还是晚了。」
苏明夏许久才回过神来。
程光愿说:「我打电话给你,都是通话中,只好按门铃。」
她这才想起来电话里的郑靖颐,对着她说:「我等一下再打给你。」说完,就挂掉了。
打个电话也能猝不及防被喂狗粮的郑靖颐表示无言。
苏明夏对於他的突然发现,何止惊喜,更多是感动。
可冷静下来过後,才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一个人,才回来的?」
程光愿看了她,「是。」
苏明夏低着头,突然就想把所有事都告诉他,什麽都不管了,通通都告诉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没回去不是因为麻烦。」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温柔似水的眉眼,「是因为,我不喜欢那里,那也不是我的家。」
「那是我妈再婚後的家。」
「我爸妈会离婚,我一开始以为是他们感情不好,可是後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她出轨了。」她艰难地开口道:「本来我跟她已经没有关系了,是因为两年前,她生了很严重的病,我最後还是回来了。」
「我……原谅了她。」她眼睛里彷佛有什麽东西要冲出眼眶,她努力抑制着,可语气越发无声,「可我就这样原谅了她,那我爸呢……他怎麽办?」
程光愿看懂了。
「你上次看见的那个人,是我妈治疗成功後的时候介绍的,但其实是她工作上重要客户的儿子。」
她垂眼,自嘲道:「很可笑吧!」
是什麽样的母亲,就算刚从死亡边际游荡,也能想着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将自己的女儿当作生意场上的筹码,试图利用她的婚姻,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也是为什麽,哪怕她知道小林是个不错的人,也没有丝毫感情产生。
只是看得明白而已。
程光愿一直默默地听着不作声。
他终於明白了。
大学毕业那天她的神采奕奕,可在雨中重逢时却又是毫无生气的样子,是因为在他不知道的那两年里,发生了这些事。
现在想来,他们好像一直在错过,他总是错过了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刻,果然真的是没有缘分啊……
房间里静得能够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良久过後,她才听见他说话。
「你说完了,现在听我说。」
苏明夏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娓娓道来:「从小我父母就离婚了,是我爷爷将我带大的,小时候我也曾自暴自弃过,认为是自己的问题父母才会离婚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与外人说话,是我爷爷救的我,是他一直帮助着我,我才走出来的。」
「後来,在我十五岁那年,爷爷出车祸死了,我父母早已各自婚嫁,早就不管我了,之後,我都是一个人了。」
他不是冲动才说出这些话的,而是在深思熟虑後,才告诉她。
那些事,在经历这麽多年之後,也能平静地向他人叙说了。
他在告诉她: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他都懂,他都知道。
家庭所带来的悲哀,我们并不是原罪,我们没有错,只是那时我们以为那就是一切,是身後可依的支柱,是人生尽头的归途。
我们後来才明白,人生的尽头没有他们,身後的支柱只是自己。
程光愿对着她说:「没关系,以後你有我。」
「我会陪着你。」他说。
苏明夏定定地望着他,突然,落下了泪。
他愿意自揭伤疤,以痛楚抚慰人心,她又有何惧呢?
从前种种,一律作罢,从今往後,我陪着你。
同是孤单的灵魂,终於在这一刻,找到归属,获得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