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一个再稀疏平常的一天，於苏明夏而言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师告诉她，爸爸去世了。
从学校到回家的那条路，苏明夏握着书包的手都在颤抖，可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等她到了家，爸爸就会出现，这个天大的骗局就会结束。
可当她在那间小房子里见到了一群并不相熟平时也不怎麽来往的亲戚，那些人在她耳边嗡嗡着，不知道在说什麽，似乎有人在哭，有人在安慰她。
苏明夏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被带到了医院。
当她看见那具动也不动的身体时，苏明夏没什麽表情，愣愣的，连眼泪都没有流一滴。
发现屍体的人说，因为那条小路鲜为人知，因此许久才被人发现，他的屍体在阳光下曝晒了许久，味道特别重。
警察说，开车的人肇事逃逸了，这条小路又没有监视器，现在还在抓人，从车轮的痕迹可以看出，肇事者开过去後又倒车回去了，可能是看见人还没死，又撞了一次。
苏明夏咬着唇，那双原先清澈的眼，如今充满着绝望，她的手握起了拳，紧紧地，指甲像是要穿透手掌般，险些渗出了血。
她想，他大概是在看着自己死亡，在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的向外流，在看着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消逝殆尽，在看着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灼人得刺眼，真是个好日子。
他的呼吸逐渐停止，他的血液逐渐流尽，他的身体逐渐僵硬，他的生命逐渐消亡，然後，彻底与这世间告别。
回到小房子，苏明夏坐在角落，亲戚们围成一团，唉声叹气的。
「唉！每次都跟他说不要走那条路，他就是不听。」
「人突然就这麽走了！」
听着亲戚的话语，她却生不出半点情绪，像是个旁观者，彷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一个亲戚气愤难平地说：「要不是遇见那个女人，老苏又怎麽会是这个下场。」
旁人劝慰着：「你少说两句吧。」
「那女的自己先出得轨，还把全部的错都怪在老苏头上，他不过是老实人，连孩子也被那女的带走了，自己什麽都没有。」
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苏明夏的某个神经，她站起身来，悲伤的眼看向刚才说话的人，沉声问道：「你说什麽？」
苏明夏仍坐在那个角落，不知过了多久後，林静桐出现在她面前。
林静桐身上穿着一身的名牌，在这个小房子内十分突兀，趾高气昂地看着她，「跟我回去。」
「你们分开，是因为你吧。」苏明夏平静地说：「因为你出轨了。」
「谁告诉你的？」林静桐脸色微变，随後讥笑了一声，「是他们吧？人死了就什麽话都说。」
「你为什麽要瞒着我？」
林静桐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当年我跟你爸说好的，他没告诉你，就是想让你跟我走。」她索性将话全部说开，「我能让你读好的学校，能让你过上好的生活，能给你最好的未来，可他给不起，这才让步的。」
苏明夏头一次觉得林静桐那张好看精致的脸，令她感到面目可憎。
从小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打她骂她，起码她可以说服自己，那是为了自己好。
可是在知道这些事後，从小累积的厌恶与恨意一瞬间如爆炸般，填满着她的心口。
对於父母的故事，苏明夏所知道的情节很简单，富家女爱上穷小子。
林静桐自小就过着循规蹈矩的人生，每一步都是由家中安排妥当，突然出现的一个意外，能够给予她最致命的吸引力。
林静桐的家中是反对的，可越是反对就越以为那是真爱。
她与家中断绝关系，结了婚後，不久之後林静桐就怀孕了，生下了她。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时间一久，许多问题也渐渐浮出水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林静桐过惯了千金小姐的生活，对於贫困一无所知，她身上的钱都是家里给的，一旦失去家庭的依傍，她什麽也不是。
她的爱情，也在生活的摧残下，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受不了这种日子的她，提了好几次离婚。
苏爸爸可能最後受不了了，这才答应。
现在看来，最後受不了的原因，除了贫富差距，还有其他。
而他，哪怕知道真相如何，却从不开口告诉她。
有时候我们所误以为的真相，却并不是所有，只是某个人苦心营造的冰山一角。
是因为，他有想保护的人，想保护那个被他捧在手心的孩子，想保护那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孩子，想保护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苏明夏没跟林静桐走。
她透过门缝看见站在外头的那些大人，聊天寒暄着，一点也不顾忌这是什麽场合，如果爸爸看见了这一幕，大概也只是笑笑的，什麽话也不会说，只有在灵堂里，才能听见有人正低声哭泣着。
已红肿不堪的双眼黯淡无光，眼泪却未曾停下，一串串的，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雨，没有哭声，没有嘶吼，无声的浸满整个角落。
她就坐在地上，在爸爸的小房间中，桌上放着一杯已凉透的豆浆。
房间内昏昏暗暗，连一个窗户也没有，唯有从门缝中透出的一丝缝隙，才能给予房间微微灯光，她将房门关起，想要隔绝那些话语。
门一点一点的被关上，她一点一点的，被黑暗吞没，被绝望吞没，直到光亮彻底消失。
苏明夏被梦境惊醒。
摸了摸额头，发现出了不少汗。
阳光尽数倾落，整室通明澄净，将这世界的每一处阴暗给照亮，与梦境大相迳庭。
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去见他了。
可她又怎麽敢去呢？
婚宴结束後连着三天，下起了大雨。
阴雨绵绵的，像是要将整个天地都变得阴暗不明，无法见光，连带着苏明夏这几日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今日总算出了大太阳。
在接到程光愿电话时，是下班後。
彼时苏明夏走到路上，正打算过红绿灯。
绿灯剩下不到10秒，这条到对面的路又很长，她也不想急匆匆地跑过去，於是停下脚步，等待下一次的绿灯。
她站在路口不动时，就接到他的电话。
他问：「下班了？」
「嗯。」
「附近新开了一个夜市，去吗？」
苏明夏是知道这个夜市的，只是一直没去过。
「现在吗？」苏明夏问。
「对。」他说：「你抬头看看。」
苏明夏正纳闷，一抬头，只见电话那端的人就站在对面，拿着手机笑笑地看着她。
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人。
绿灯刚好亮起，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别动，我过去。」
只见他朝着她走来，带着满身光芒，一步一步，饱含坚定，马路上人来人往，却只有这麽一个人，可以走进她的眼里。
她清秀的脸笑了笑，「你怎麽在这？」
他勾起嘴角，牵起她的手，「走吧。」
饱足一顿後，他们逛到了另一条街，都是游戏摊贩。
走着走着，看见有人在射气球，百发百中，将得到的大娃娃给了他的孩子。
他见她一直看着小孩手中的娃娃，问道：「想玩吗？」
她回过神来，笑笑地拒绝，「不用了，我不会玩。」她看着墙上挂着的气球，回忆起从前，「小时候想玩，但我妈觉得浪费钱，越长大後来也就没什麽兴趣了。」
他看着她，「我也没玩过，试试看。」
苏明夏玩了一局，飞镖拿在手上瞄准气球，但却怎麽样都射不准。
一局结束，一发也没中……
她尴尬地笑了笑，只见程光愿笑着对着老板说：「再来一局。」
她被迫又玩了一局，仍是同样的结果。
他对着老板说：「再来一局。」
又是一局，好不容易才中了一发，激动地小手在前头晃悠，本打算继续大展身手，飞镖却已空盘。
她如愿以偿，打算离开。
但他程光愿继续对着老板说：「再来一局。」
她拉着他的衣角，阻止他，「算了......别浪费钱。」
他笑得一脸灿烂，「没事。」
看来她今天没全中，她可能离不开这里了…….
第二十三局，苏明夏逐渐熟悉了手感，一次比一次还进步，总算射中了十个。
老板见他们玩得久，便好心的破例让他们自己挑一只娃娃，送给他们。
苏明夏选了一只小羊，她抱着那只小羊，心想：他花的价钱可能都比娃娃的价钱还多了…….
摸了摸，毛茸茸的果然很舒服，方才小女孩抱走的就是同样的，她一向对这种东西没有抵抗力，方才会痴痴地看了许久。
再摸摸几下，觉得心满意足了，便将娃娃递给出钱的人，「给你。」
他迟疑了片刻。
她说：「你的钱玩的，当然是你的。」
「你选的，当然是你的。」
「可是……」
他不等她开口，说道：「男朋友送女朋友礼物，哪有被退回的道理？」
她听见「女朋友」这个称号，「唰」得一下脸色忽然发烫，她默默地用娃娃遮起了自己的脸，不敢看他。
在第三局开始时，程光愿问老板，要怎麽样才能得到最大只的娃娃？
「能射中所有的气球就好。」老板见他求胜心切，开启了话匣子：「这还是要有技术的，我小时候老喜欢玩这个了，可是我爸只让我玩一局，因为家里没什麽钱，我爸就说了，等以後有钱了，肯定让我玩，玩到破产也没关系，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哄我啊！於是长大了我就自己做这个，我想怎麽玩都没关系。」
他听了老板的话，喃喃道：「玩到破产啊......」他想着她方才命中时的喜悦，那笑容他已许久许久未曾看见。他掏出了所有的钱，对着老板说：「再来十局。」
「......」
他们走在人声鼎沸的路上，穿过了重重人潮。
她在他的右边，一手抱着娃娃，一手被他牵起，他的大手包覆着她的小手，温热了掌心。
他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拿着许多小玩具，全都是刚才他看见她多瞟了几眼，便阔气的全部买下。
现今，手中满满，口袋空空。
她望着他侧脸漾起了笑容，微微泛着柔光，恍惚间有些许失神，她想起了记忆中的那个人，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夜市中喧哗纷扰，她停下脚步，仰起头，眼中多了些许光亮，说道：「你好像我爸爸。」
像他，会牵着我的手，给予温暖。
像他，会买好多好多东西，只为了她开心。
像他，会毫无理由地爱着我。
他的笑容浅浅，像是开玩笑般说道：「那也可以，我也没有女儿。」
他看着她，彷佛有了从前活泼明媚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她。
她像是回到了童年般，跟个孩子一样，有个娃娃便兴高采烈的，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他还想给她更多更多东西，永远像个孩子般快乐。
「我爸爸他特别特别好。」她的语气上扬，连眉眼都跟着生动起来，「他会煮好吃的菜给我，会带着我到处玩，会偷偷塞钱给我，会常常打电话给我。」她顿了顿，眼睛有些模糊，「他还……很爱我。」
在她心中，他像山，也像海，像天地，像万物，无声无息伴着她度过年年月月。
她笑着的脸上无端地落下泪来，毫无徵兆，她假装揉了揉眼，想无视它，「风太大，进沙子了。」
程光愿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滴，落在指腹只觉得滚烫，似乎没有任何惊讶她的表现，他想：这病，果然还没好呢……
他面容清朗，在如此美景下也未有半分逊色，目光明亮柔和，月色偷窥着少年的心意，即便藏起来，也会透过眼睛里说出来。
走了许久，离开了夜市的喧嚣，手却一直牵着，不曾放开。
夜里，月亮正偷窥着众人，它躺在夜空中，将自己藏在云里，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它，可一眼望去，它就在那，不曾离去。
他也想着，给她满满的爱，满到能装下这世界，满到整颗心也塞不下，一生一世太多，问心无愧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