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多,天气渐渐凉了。
日头落山以前,开始煮晚餐的林太太从厨房里探出头,对还在写作业的林昭郁说:「昭郁啊,你功课写了未(你功课写完了没)?」
「欲写了矣。按怎(快要写完了。怎样)?」
「无豆油矣,去帮我买好无(没有酱油了,去帮我买好不好)?」
应了一声,林昭郁撑着桌面站起身,拿了钱套上外套走出门。
又一个周五,街道上的热闹氛围和白昼时市井的喧嚣十分不同。
距离基地一个路口的巷子,走到底巷尾有间杂货店,他们家的民生用品都是在那里买的。林昭郁走过去,恰好碰见了两三个美军杵在巷口、站在路边抽菸。
临夜的街道,和白天的时候感觉起来十分不同,好像有一些什麽刚刚苏醒。街廓感觉更有活力、更新潮、更自由──林昭郁想,会有这样的感受,大概是因为美国大兵的缘故。
夜晚的他们,总是给人一种奔放、无拘无束的感觉。
美国大兵们正在聊天,他们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幕电影场景。林昭郁从另外一边走进巷内,买酱油时被经营杂货店四十多年、已经七十多岁的婆婆拉着聊了一会儿天,离开杂货店时,那三个美军还站在那里。
刚刚没细听,林昭郁这会倒是生了点兴致,侧耳偷听他们在讲什麽。被布朗教了这些天,他的听力有几分见长。
「摩尔前天被调派去越南,也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轮到我们。」
「祈祷那天不会到来吧,这里虽然又湿又热,但挺不错的。」
「哈,你有在祷告吗?我看你他妈的连上帝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三人大笑,话锋接着一转。
「摩尔的女人好像蛮漂亮的?」
「你说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小妞?提起她干嘛?想跟人家睡一觉啊?」
「你不想吗?」
到、到底在说什麽啊?林昭郁对三人谈论的内容感到不太自在,脸颊和耳尖泛起浅淡的红色。
当他右脚的脚尖刚刚落地,「嘿,你!」他突然被那些美军喝住。他停下脚步转头,疑惑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他怀疑的表情逗笑了美军,「就是你啦!」其中一个很符合一般对美国人长相的军人伸出挟着香菸的手指着他,「你刚刚在听我们讲话吧?嗬?」
他朝林昭郁举步走近,金发被晚风吹起,夕阳余晖下的蓝眼睛闪着大海般的光芒,薄嘴唇扬着轻狂的笑意。他的同伴跟着他走了过来。面对身材高大的白皮肤异国人,林昭郁紧张起来。
这些军人看起来和布朗差不多年纪,而布朗从来不会让他觉得紧张,但此刻,他隐隐有些不安。
「别怕,我们想跟你聊聊天而已。」
「呃‧‧‧‧‧‧?」林昭郁瑟缩了下,脸上有些抗拒的神色,被无视了。
「哦?你看起来好小。」金发美军把宽大的手伸到他头顶比了比身高,单边的嘴角高高翘起,「你有十五岁了吗?」
林昭郁慌乱地点了下头,想走,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这些军人不比布朗温和,带着些许压迫感。
「这样近看──啊哈,蛮可爱的嘛。」
「哇,他是男生耶琼斯,刚刚不是还想着摩尔的小妞吗?」说这句话的人和另外一个哄笑起来,被喊做琼斯的美军轻浮地笑了笑,「那些他妈的死男同性恋不是最喜欢搞人家屁股吗?一定有什麽原因吧?」
站在他协後方的褐发军人皱了下眉,扯了他一下,「嘿、嘿,他是孩子呢。」
「这只是个玩笑啦。」
「这并不觉得好笑。」
另外一道声音传来。林昭郁听见这耳熟的声线,立刻转头,对走来的布朗露出求助的眼神。布朗把他拉到身後,沉着声音对三人说:「这玩笑开得太过了。」
「别这麽严肃嘛。」
「不,该严肃一点。」布朗的口吻非常认真,平日挂在脸上的友善笑容尽数退去,两边嘴角不满地微微下撇,「你们懂吗?你们还穿着制服,代表美军、代表美国。这是你们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吗?你们不觉得抱歉吗?」
为首的金发军人嗤笑一声,耸了下肩膀,「好啦、好啦。」说罢便要转身。布朗从喉咙里轻咳了一声,扬着声音说:「不该对这孩子道个歉吗?」
蓝色的眼睛冷冷望了过来,「我才不要对一个接受我们援助的次等人低声下气的道歉。布朗,看在你是牧师的份上快点带着这个小杂种滚吧。」
布朗的眉头皱成了层峦小山。他拍拍林昭郁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回去,别理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纳粹。」
三人脸色一变,布朗已经带着林昭郁走开。
「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啊,牧师。」
「但我也是美国人啊。」
接近林家的时候,林昭郁看见林先生正好走到家门前。林先生也注意到他,和他背後的布朗,脸庞浮出一丝诧异。等他们走过来,他说:「今天是礼拜五,对吧?」
布朗对林先生点了下头,「我从教会走的时候,刚好遇到昭郁。」
「我被几个大兵堵住了,是牧师帮我赶跑他们的。」
林先生微微蹙眉,双眉间的恼怒很快隐去。他对布朗低下头,「谢谢。」字正腔圆,声音很硬,不像真诚的感谢。顿了顿,他分别用日语和台语又说了两次,嗓音柔软许多。
但他抬头时的表情还是让布朗有些摸不着头绪。
林先生脸上没什麽神情,但眼神又是那种之前看过的那种幽深的模样。那一对眼睛里有很多情绪,难以看懂。
布朗没有跟林先生多聊,道了晚安便要离开,是林昭郁叫住了他,好像把刚刚遇到的事忘记了,很单纯地开心地说:「明天见。」
「明天见。」布朗也忍不住笑了。
林昭郁随後跟着林先生进门。一瞬间,他看见父亲脸上闪过泫然欲泣的表情,充满悲伤、愤怒、失望与不甘。那神色消失得太快,他以为是自己眼花。
十五年前,如果他是现在能记事这般大,他会知道他从父亲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在玉音放送那天也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