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倾有一刻的失神,赶紧按住她头上的伤口。
「救护车到了没?」
颜市长走了过来,视线在地上的女人脸上停留片晌,面不改色地回答:「头部中枪,凶多吉少。」说着幽幽叹了口气,「这麽年轻,可惜了。」
他们沿路争分夺秒地赶来,在这荒郊野外,救护车至少还要半个钟头後才能抵达。
徐倾浑身都麻木了,换了几声小秦,握着的那只手温度却渐渐冰冷。他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罩在她身上,俯身与她对视:「小秦,清醒一点!」
她嘴唇嗫嚅几下,漆黑眼眸内凝缩着他的面孔。
女人眼内慢慢浮上一层泪水,似乎想说些什麽,却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徐倾耳边嗡嗡一响。
他早就知道,林秦瑶本就不适合黑暗。
不应该让她参与那场邮轮旅行。
她走在人生的陌路上,恰巧遇上了徐倾,而那场邮轮旅行一路将她承载到急流里,将仅存的盼望吞噬得乾乾净净。或许在一开始,徐倾就要像帮助唐雅净一样,给林秦瑶一个自由安逸的生活。
那个错误的决定,令她如今跟着他一起逃亡。
林秦瑶昏迷过去後仍有生命迹象,救护车将她载往医院。徐倾一并赶了过去,目送她被推进去,之後站在手术室外空旷的长廊上,久久不能回神。
好不容易站到如此高位,他的一念之间能掌控一个人的生或死。可如今,他面对林秦瑶的中伤,却又无力回天。
为什麽偏偏是她?
徐倾不明白。
这样的自己,和当年伤害无辜女孩的老大,并没有任何区别。
过了数个钟头,那亮起已久的红灯突然暗了下来。伴随着脚步声,里头细碎的说话声响也一并传来。
玻璃自动门缓缓开启,女护士摘下口罩走了出来,看见徐倾竟然还站在外头,问道:「患者家属?」
他站直身,放下环在胸前的双手:「不是。」
护士安抚一笑:「那是男朋友了?医生应该快出来了,会再和你说明情况。」
她刚说完,身後的自动门一开,医生几步迈了过来。
林秦瑶同时很快的被送进重症病房。她这一昏迷,却不会再苏醒了。
经过了多次测验,正式宣布脑死亡。
徐倾走进病房,看着里头繁杂的机器缠绕在她身上,她脆弱只得用机器维持呼吸,一动也不动的。
她躺在床上,脸庞没有一丝血色,甚至白得有些发青。几天下来瘦了许多,眼窝和脸颊深陷,乾燥的嘴唇浮着一层死皮,破了一道小口子。
整个人脆弱得彷佛轻轻一碰,就会马上消失。
徐倾弯腰抚平被子,然後坐在一旁,静静的仔细目视着。
林秦瑶紧闭双眼,修长的眼睫低垂,根根细密,在眼下投下阴影。透明呼吸器不时覆上雾气,她看似只是病倒睡着了一样。
徐倾俯在床边,许久没动。
记忆中那名风采依旧,内心柔软的女人,在那电光石火间,她毅然决然,向前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一枪,彷佛这是在无数的午夜梦回中,最终奔向的救赎解脱。
日积月累的罪恶感,让她随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一直以来,徐倾对她种种做为视若无睹。从当她一开始的依赖,到渐渐地长大成年,发现他见不得光的勾当後,变得愈来愈冷淡。
在这数十年内,周围兄弟们来来去去,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的看待任何生死。
但她就像身处染缸的一张白纸,坚持着无谓的善良。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在徐倾眼中,她总是特别扎眼。
所以他会感到好奇,她会继续保持自己纯白的颜色,还是渐渐被玷污;她是否也会像当年的自己,为了在这世界中生存,而不择手段?
病床上的她,双手放在身侧,手指夹着血氧测量机。徐倾抬起她的手,将缠绕在指上的线整理好,才将她的手轻轻握进手心。
她的手如此小巧,握在手心里很柔软,长年弹琴的手指纤长白皙,像被上天细细雕琢而成。
这样的她,却要离开了。
经医院的要求,也连络上了林母。几十年过去,姚淑娟格外苍老,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
她伛偻着蹒跚走来,彷佛没看见周围任何人,眯着眼睛盯着病床上的林秦瑶,许久许久,疑问的唤了声:「小秦?」
几十年未见,她也不太记得小秦长什麽样子了。
姚淑娟眼睛看不清晰,又走近了几步,伸手想摸摸林秦瑶的脸颊,却碰触到冰冷的呼吸器。
「小秦?」她又重新唤了一次。
这次真的看清了,林秦瑶成熟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女儿重叠在一起。姚淑娟想要伸手去拉她,很快被护士揽下。
她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儿,又想起医生说的病况,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
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唇部不受控制的哆嗦,接着缓缓抬手,摀住自己满是皱纹的脸。
一丝隐忍的哽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
「⋯⋯秦瑶⋯⋯秦瑶⋯⋯」
驼着背,她嚎哭了起来,粗老的哭声顿时充斥了整间病房。姚淑娟在嘴里又含糊的念念有词,看见了徐倾,便撑着病床想站起,最後疯了一样扑了过来,一把揪住徐倾的衣服。
「是你⋯⋯是你,我都知道!」她面目狰狞,撕心裂肺的大吼:「我找她找了那麽久!是你,是你把她藏起来!」
徐倾一言不发的任她揪着衣领,将林母崩溃的表情收入眼底。
躺在床上的林秦瑶一动也不动,彷佛这些喧嚣的情绪,都已与她无关。
徐倾麻木地站立着,或许是因为哭声太过凄厉,震得耳膜隐隐作疼,心中像被点了一把火,熊熊燃烧起来。他久违的想起年少时光,搭上那通往繁华都市的火车,所有的野心与憧憬,都想掌握在手中。
若说在这世道上所有的恩典,都是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那麽这些灾难,是否也是都由自己一手促成?
林秦瑶在四天後,被除去了所有医疗仪器。
出了医院,外头的风冷得刺骨。徐倾眯起眼看向远方,点了根菸,也不点燃,就这麽夹在手指上。
医院前方沿着走道种满了草木,放眼望去,严冬的时刻梨花刚开,後方是一片高楼大厦,华灯熠熠生辉,一所教堂的红色十字架也闪烁其中。
回神间,指尖已被冻得发凉,他将菸扔进一旁的垃圾桶,将手插进口袋,一步步迈入走道。
要是真的有上帝,怎会让这样的好姑娘,一生都活在痛苦里?
心中想了这一句,徐倾接着拉开车门发动引擎,驱车缓缓驶进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