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柔同云姝比所有人以为的还早回到国公府。
那天漫天飞雪,模糊了整个世界的界限和姿态,很有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况味,只见几个国公府的小厮鱼贯自角门出府,府外一旁有间粉墙黛瓦的小屋,简单地布置着几张凳子及一张黑檀圈足莲座八角几,小厮们熟络地招呼着送货来的老叟和几个小管事,几人就着炉火暖茶,点收为了後几天小郡主的四岁生辰备下的果脯点心及菜肉鱼鲜等食材。
「这雪下得可真大啊!」送食材的老叟接过国公府下人奉上的热茶,原本冻僵的身子暖和了起来,才有些闲心跟小厮聊上几句,国公府的小厮教养及训练甚严,对这些平头百姓也都以礼相待,没有那种宰相门前七品官狐假虎威的事,为首的小厮客客气气地应声说是,眼睛也忙不迄地仔细核对着采买单子和送来的物品,几个跟着老叟来的小管事,连忙拉开车板上遮掩避雪的粗毛毡,露出里头满满当当一车的各色肉品鱼鲜及蔬果,东西都分门别类整齐放置着,放眼看去,河虾鲜鱼各自养在两个大陶瓮里,正活蹦乱跳着,瓮下架着个圆形铁架一并放在只极大的盆子里,盆里摆着烧过仍有微温的木炭维持水温不冻,冬日里难得的几项蔬果更是用乾稻草好生地裹着,韭菜,韭黄,黄卷,生姜,紫苏及好几篓的黄芽菜,几篓个头大色泽红的苹果,消食的山楂和澄黄的桔子,在满眼银白灰沉的寒冬里,看起来特别讨喜。
後头几个连忙将已核对勾稽的食材搬进国公府大冰窖里,整个过程不急不徐,这麽个大冷天里,每个人依着该有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完成点收入窖的工作,简直堪比训练精良的士兵。
老叟是国公府惯用的粮商大掌柜,这粮商背後是太子妃的娘家东陵韦氏,当初是刚刚嫁进国公府的唐茹打算选新的供应商,太子爷居中牵线,才傍上这素来都深受皇家信任,与皇室关系深不可测的定国公府,於是从一开始,国公府订购的食材鲜货他就陪着前代掌柜亲送,如今他都是五旬老人了,但这国公府依然在这华朝里屹立不摇,深受圣上信宠。
听说太上皇老人家退位後,就是带着太后娘娘同二代及三代国公爷夫妇们,搭着清河孙氏的大船到处游历见识。
而太上皇的父亲及祖父,被今上封为神武祖皇及圣文祖皇的两位先皇帝爷,听说跟着第一代定国公云游四方,修习仙术,迄今仍在世,毕竟当初的定国公夫人可是天族後裔云族的嫡裔公主,想来身上必定是有着神仙血脉的。
於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民间流传着当今皇室跟国公府都是仙人降凡历劫,见百姓受苦来造福人群,功德圆满後要回归天庭的传说。
勳贵世家听了,无妨,自古便有君权神授之说,这民间知识水平看来在历代华朝皇帝的努力下有所提升,至少没瞎编出些荒腔走板,昏昧无知的剧码。
文人阁臣听了,点评赏析了番,这话本创作程度成熟,听听热闹热闹就罢了,皇室的事,是我们这些拿皇禄食皇粮的臣子能置喙评论的吗?哪个傻了哪个管去!
将帅军士听了,是这个理,不然怎麽解释这华朝皇室和定国公府怎麽就尽出文韬武略,能谋慎断,惊才绝艳,据说靠那张脸就能赢的後代呢?
天授明君,神传能将,多好的宣传,不用力地传遍这九州八荒六海七洋,好好地扬华朝国威,震慑异族妄想,怎麽甘心?
这些年四海昇平,连逢冬必出兵劫掠冀洲的北疆蛮族也在华朝外交上主张怀柔,经济上开放通商贸易後,乖觉了不少,当然也可能是镇守北疆长城的北武军太过强悍了,没讨过好处,只能憋着,套句当初打趴北疆大族碣族的朱长阅的名言,不听话就打到听话,不服气就一掌拍到他没气!
在北疆,四代定国公朱长阅绝对是他们这辈子最害怕的人了,一张迷惑人的温润俊脸,出手却完全不留情面,想想碣族的长老,脸上那个蠢字刺青,还有碣族王子,听说背部被写了龟孙子,似乎怕长在边疆草原的北疆人连乌龟是啥都不知道,还请人顺手在王子尊贵的胸前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大龟,可怕的是不管是长老还是王子,他们连自己怎麽被掳还刺上这些歪字劣图的都不知道。
北疆各族吓得屁滚尿流,於是朱定嫣她爹再次被莫名其妙造神了,神灵天将之名传遍北疆草原及冻土高原,把这些传说野史传得煞有介事。
朱长阅听闻後,不以为意,拿出祖母给的小瓷罐,挑眉不语。
洱族神药,果然不凡啊!
「老丈,朱大管事说麻烦大家大雪天里跑这趟,这点心意给大夥吃吃茶!」
小厮递过一只荷包,老叟双手接过,称了称手上的荷包,饱满沈甸,估计不少於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给一般人家都能过上大半年了,国公府果真富贵无匹,对於往来的粮商夥计倒也素来大方,这天也确实冷,若不是国公府叫得货,他们东家多半是要拒绝的,的确是辛苦,老丈也接得心安理得,於是笑咪咪地哈腰答谢,让後头的小管事拎来一只柳条编篮,上头覆着块青莲色绣海棠花的锦缎,清雅别致,老叟接过那篮子亲手交给方才为首负责点货的小厮,笑道:「这是我们东家的一点心意,庆贺小郡主生辰,知道国公府富贵,只是些小东西图个喜气,还请小哥帮忙!」
「老丈客气了,您先在这再坐会,让我给您通报去。」小厮相当有礼地接过老丈递过来柳条篮,
倒不是不好拒绝,而是朱大管事早早吩咐过,国公府往来的粮商布行甚至是珠宝银楼,都是精挑细选打算要长久往来的,不须对方卑躬屈膝也无须对方巴结讨好,但这小郡主生辰,怕是听到消息的都会备些礼物,要府里的小管事们应对上更上心些,太贵重的要好生婉拒,若是些小心意,倒不妨收下,免得给人觉得国公府瞧不上平民百姓的心意。
不过这篮东西,小厮也说不准是薄礼还是贵重,只得去给大管事掌掌眼,拿拿主意。
朱邵郢掀开那锦缎,瞧了眼篮中物,俊朗的脸上有了笑意,这樱桃在这大冬天可不容易寻到,瞧这皮光水滑的,叶子还青翠欲滴,怕是粮商透过自己私人门路从外邦运进来的。
「也是有心了!」朱邵郢道,将锦缎覆上,对着来人说:「这是小郡主的心头好,虽难得但也算不上多贵重,就收下吧,回头将南方茶庄那儿送来的冬片送些给韦东家嚐嚐鲜!」
小厮领命,转身出了回事处。
朱邵郢笑看着原来也算清雅宽阔的国公府回事处,如今桌上,柜子里摆满各种还来不及分类入帐处理的小心意,都块没地方招呼人了,也只能摇头感叹,咱们定国公府还真是做人成功!
瞥见一旁一身灰衣突然现身的银两,朱大管事向来笑容可掬的脸紧了紧,淡淡问道:「老太爷和太夫人安置好了?」
两老回得突然,但府内早就已经做好安排,何况两位老主子,可不是一般人,原本就不打算惊动太多人,毕竟....想到两位神出鬼没的大主子那两张看不出年纪的脸,说出去谁相信这两位都已经年过百岁了!朱邵郢心微酸,摸摸自己这张也算清朗俊秀的脸,暗暗感叹,搞不好看起来他还比他们老人家两位年长!
「老太爷去鹰扬堂,暗卫营龙字辈的大爷们通通回来了。太夫人和郡主去了藏璧苑。」
银两回话的音调平淡偏冷,朱邵郢忍不住想,这厮话要是多说些可还真是催人入眠。
龙字辈的大爷们早些年都退隐了,平常没事也不会东跑西跳到处乱晃,真想找人就算是国公府也得费些力气,这下倒是像蚂蚁闻见糖香味,兴冲冲地都赶来了,想来是来见见老主子,顺便叙叙旧;四代暗卫营基本上被国公爷将姓氏改得都快叫不出口了,听闻最是羡慕前辈们姓名正常,名号响亮。
「银两,你也羡慕姓龙的吗?」朱邵郢问道。他的确很好奇,尤其每次看到太孙殿下身边的金山,他内心就默默感谢自己的名字是前代国公爷赐下的,国公爷赐姓朱之後就直接用了没改名,要是给国公爷取名,他可能真的只能叫朱管事了,姓朱名管事,想想都後怕。
「名字只是代号。」银两面无表情,很是正经地回答。
朱大管事勾唇一笑,很是认同地说:「也是,毕竟叫龙两好像也没比较像样!」
「........」这不是重点好吗?
朱邵郢停住了名字的话题,指了指方才送来的柳条篮子,看了银两一眼。
「送去掩映阁。」这可是小郡主的心头好,趁新鲜送去,让郡主和太夫人享用享用。
暗卫取过篮子,转瞬间不见人影。
寒风呼啸吹着,即便是国公府建造坚固,工匠手艺精湛,但紧闭的雕花长窗仍被吹得微微颤动,朱邵郢起身,出了回事处的正厅,站在回廊下看着灰沈沈的天色,眼前不停掠过的纷飞白雪,院子里的人正忙着点好灯火挂上廊檐,枯寂冰冷的冬日里映衬的灯火昏黄温暖的光芒,远处几棵老松青翠依旧姿态挺拔坚毅,彷佛不识人间有冬雪,朱邵郢笑笑,沿着回廊往濯浊园方向去。
这雪虽狂,但後势已弱,看来再下没几天了,小郡主近日可能就要出行,得去问问国公爷,这私下还要准备些啥。
小郡主可不比世子和小侯爷,一匹马一个包袱就解决了。
虽说是去体验人生的,但可没说是要去受苦磨练的,要没准备好,难保被护女心切的国公爷夫妇怨怼。朱邵郢能坐稳这国公府大管事一职,靠得可不光是祖父那代留下的福荫,他出色的庶务能力和深黯人心及对人情事故的掌握,才是他成为国公爷前第一人的原因。
毕竟这一大家子,虽然已经从龢柔那千年大族朱氏里分家,但家底依然深不可测,皇上的赏赐又丰厚,时不时就给钱给田给珠宝的,如果没有几个能干的管事,包准管不动这样庞大的产业。
幸亏三代国公夫人和郡主都是管家好手,至於,第一代国公夫人,出身云族王族,玄术武功据说臻於化境,但看那仙人玉姿,谁敢让她管帐,怕是在她面前提起黄白之物都亵渎这神仙般的人儿了;二代国公夫人洱族圣女,传言毒医双绝,容貌艳丽,一手琴艺,招蝶引凤的不论,还杀人於无形,这样的人物,也没人敢请她管帐,总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大谈银子收成的,很有白目的天分,於是他祖辈就靠着管事能力卓绝,成了代代国公府的指定管事,至於朱姓啊,可是国公爷的恩典,从他父亲起赐姓朱,归还身契,除去奴籍,日後子孙辈,有能力的要念书科考都不是问题,有管事能力的就在国公府任职,这麽大的恩典,听说是郡主看父亲将前两代的帐整理的清楚乾净,让自己的婆母轻松惬意,心怀感念而吹的枕头风,至於真相如何,一点也不重要,反正也没人探究。
岁月静好,时光悠悠流逝而去,想到昔日还是黄苕小童的自己陪着父亲跪在国公府祠堂里,拜谢朱氏祖先的那一幕,内心还能感受到当时的震撼,那是一种被尊重被肯定的感动。
所以说国公府能在这定阳京中短短四代就根深柢固,无可撼动,凭藉的可不单单是皇室的青眼有加,国公府历代家主们,不论自身已经多麽天资聪颖惊才绝艳,还是努力不懈地精进自己,对於地位不如自己却在国公府付出心力的人,真诚地心怀尊重,才是真正国公府的立身根本!
如今,一脉单传的诅咒已破,国公府怕是要迎来新的时代了!
朱邵郢心念电转,开始盘算要在哪儿多置些产业,要多研究哪些一新事业,主家眼看要更上层楼了,这身为忠心耿耿的管事家族,当然要力挺到底,於是,朱大管事就在这麽个大雪天里,在前往濯浊园的回廊中,立下了将来回首时都庆幸不已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