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田子闵蹒跚地走回教室。
他沉默地将花束放在蒋洛月的桌子上。
「今天的事,不要跟别人说。」
我不去看他的脸,「我还能跟谁说?」
他不说话了,我倚着我座位後面的窗户,低头往下看,操场旁边是深褐色的大片痕迹,画着白线,旁边围着黄色的布条。
我不敢再看,就收回了视线。
「我要走了,再见。」
「去哪?」
我没有回答他,转身走出教室。
我想要找到蒋洛月,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於是我想到了那里,她坠落的那个地方。
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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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偷偷地看坐在我隔壁的她,她有些紧张的样子。
我想告诉她,不要慌张,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麽做。
然後我撕下一页笔记本,在上头写着:『等等中午到天台等我。』
我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下,最後将纸条收进制服裙的口袋里。
我在天台等着她很久了,她才慢吞吞地进来。
「你在干嘛?快过来呀。」我拉住她的手,顺势把门关上。
「宇鸿,天台不是禁止学生上来吗?」
我笑了笑,「你不懂学校的规则是用来打破的吗?」她疑惑的看着我,不过最後还是笑了。
「嗯,现在我知道了。」她笑笑地说。
「你看。」我拉着她到铁丝网的另一边,铁丝网好像有两公尺这麽高,但是这边破了一个小口,而小口外面有一小片高台,「这边可以钻过去。」
「会不会很危险。」她有点害怕。
「不会,你抓紧我就不会掉下去了。」
我先是熟练地跳了过去,站稳之後,我把手伸到她面前。
「下来的时候小心点。」
她抓紧我的手,慢悠悠地下来。
「你看,其实这边很宽敞吧。」我坐了下来,拉着她也坐下。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哦,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边晒太阳。」
「不过,只能冬天来啦,夏天来太热了,所以之前一直没带你来,但是今天天气不错,就先带你来看看。」
她优雅的压着裙子,抬头仰望着天空。
远方的天空很蓝很澄澈,秋天的风凉凉的,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阳光晒得暖暖的。
「这里可以看得好远哦。」她笑着说,「感觉心情好像都变好了。」
我想起这将近一年来她承受的一切,低下了头。
我虽然没有主动去做出伤害她的行为,可我也没有出声阻止……
她彷佛知道我在想什麽,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
「没关系的,你还记得两个月前,你不是把我从厕所放出来吗?」她轻轻地点着头,「而且,你也都会默默地陪伴着我呀。」
「像是传纸条跟我聊天,回家传line告诉我他们明天要做什麽,如果我被关在哪里,你也都会来帮我。」她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实在笑不出来。
「你知道吗?每次我被关在体育室或者是仓库之类的地方,你都会跟我说,要我等你,你会来救我,我真的觉得,这种时候的你最帅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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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的我,根本一点都不帅。
窝囊死了。
我本来想到天台,但是往顶楼的门被锁住了,门上也贴满黄布条。
我用力地敲着门,像是想发泄什麽。
我再也进不去。
我们也再也回不去了。
都怪我。
我无力地坐在楼梯地板上。
我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
「宇鸿?」
我抬起头,蒋洛月飘在我的面前,她温柔地微笑:
「怎麽蹲在这里?你怎麽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她,「你怎麽在这里?」
「蛤,我不能在这里吗?」她笑笑地说,「你真的没事哦,怎麽一直哭。」
「我没事。」我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怎麽了,「你去哪了?我一醒来你就不见了。」
「啊。」她歪着头,为难地笑,「我一直在你旁边呀,可是不知道为什麽,你一直看不到我,还跑到学校来。」
我愣住。
「你有看到什麽吗?」
「没有啊。」她微笑,「早上你一直蹲在校门,我怎麽叫你都没反应,後来我就自己先回家一趟了,之後本来想说来天台看看有什麽线索的,结果就看到你在这里。」
我有些庆幸,刚刚的场景她都没看见。
「不说那个了,你感觉好像心情很不好,不如去我家看看吧,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
她飘在我面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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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着蒋洛月说她家人喜欢吃的雪梨礼盒去了她家。
她家人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失足坠楼的。
我看见贴着「丧中」的门被缓缓推开,是一位中年男子接待我的,我想那是她的爸爸。
而她的母亲彷佛是刚刚哭过,卫生纸捏在手中,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穿着睡裙,头发有些凌乱,客厅的桌上放着好几本相册。
当我说我是蒋洛月的朋友时,他们都很欢迎我,我踏进小小的客厅,虽然小了一些,也有些破旧,但黄昏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暖黄的灯光也依稀感觉的到一丝温暖。
她的父亲看起来是很坚毅的人,尽管眉眼之间带着一些悲伤,却仍客气的要我坐。
丧礼也很简单,因为蒋洛月的屍体残破,所以最後还是火化了。
现在她的骨灰坛跟遗像都放在客厅,等待做完头七之後,择日入葬。
我抬头看着她笑得灿烂的遗照,这是她升上高一那年,学校的入学典礼时拍的吧。
她的母亲吸了下鼻子,看着我带来的雪梨礼盒悲伤地笑,「林同学你有心了,这是小月生前爱吃的水果呀。」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蒋洛月,她也愣住了。
「我们夫妇不爱吃这种梨子,可是看小月吃的开心,我就常常买回来,大家就聚在这里……」她终於承受不住悲伤,掩面啜泣,「我,我们会一……一起吃。」
她父亲搂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我看的出来她还是很悲伤,「林同学,不好意思,内人现在情绪还不是很稳定,我先扶她进房休息。」
「伯父不用感到抱歉,是我打扰您们了。」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麽应对这种情况。
她父亲在里头待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来,我看见蒋洛月很快的飘进她妈妈所在的房间里,而她看上去也很悲伤。
我沉默地坐在旧皮沙发上,不知道该说什麽。
「我,我能看看那些相本吗?」
她父亲坐在我的对面,也沉默着,只是点点头。
我随手拿起一本,开始翻看起来。
里面先是蒋洛月不足周岁的婴儿照,两岁的她学走路扶着桌子,四岁的她拿着坏掉的芭比娃娃大哭,六岁的她地一次上学,会考前努力读书的样子,毕业旅行跟朋友玩水,国中的毕业典礼,最後是,高中的入学典礼。
她穿着制服微笑的样子,跟遗照重叠。
「这张她笑得好看,我跟内人都决定把这张当作她最後的身影。」她父亲看我一直在看着这张相片,便开口。
「我想,小月知道你来看她一定很开心吧。」他呼了一口气。
「我可以,帮小月上香吗?」我愣愣地说。
她父亲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捻着香,站在她的遗照前,再次看着这张照片,我才有了她是真的真真切切被宣告死亡的感觉。
虽然她昨晚还是在我旁边,我们一起看了恐怖片,她在天台找到了我,我们一起坐公车到她家来,她飘在水果摊前挑礼盒要我买。
但她是真的已经死了。
而她的身体就这样化成灰摆进盒子里放在我面前。
我将香插在遗照前的香炉里,我知道这麽做其实没什麽意义,但我想安慰她的父母,我也想安慰我自己。
香火袅袅,檀香的烟雾中,她爸爸心事重重的开口,「林同学,你是第一个来看她的高中朋友。」
我转过头看着他,「小月很善良,小学国中都有不少朋友,早上他们还一起来,待到刚刚才走。」
「可是高中的朋友,却只有你一个。」
他像是压抑着什麽,喘了一口气,「一个礼拜前,我在网路上,看见了小月的援交帐号,虽然没有露脸,可是她胸前的月亮胎记,我怎麽会不知道。」
我手一抖,那是,王芷芸她们用小月的生活照跟偷拍的裸照创的帐号。
「我当时很生气,拿去质问小月是怎麽回事。」
「自从升上高二之後,她就变得很不开心,我以为是因为学测压力太大,当我看到这个讯息,我第一个想法是我教子无方,第二个想法是为什麽小月要做这种事情?」
「我竟然没有相信她。」
「她哭着跟我说这是假的,也没有跟我多说别的,只是说这是假的,是同学创的。」
「当时我以为只是同学之间过分的玩笑,以为她只是跟朋友吵架,我又不想一昧的包庇小月,我想,孩子要有所成长,勇於认错。」
「所以我跟她说,会不会是你做错了什麽?是不是你先做了让人误会的事情,他们才这样对你?」
「她当时跟我说,她会去找同学道歉的,也会请他们删掉帐号,我想这些照片没有露点也没有露脸,只有比较裸露的部分,就想让孩子自己去处理,如果真的不行,我再去报警,因为我怕我擅自干涉,会破坏她在学校的人际。」
「可我什麽都不了解。」
我看着他父亲咬着牙,忍着眼泪,刚毅的神情逐渐在瓦解。
「我是个不够格的父亲。」他的泪还是落了下来,「我就只是想问你林同学,你知不知道她在高中到底发生了什麽?为什麽她会跑去天台?我不信小月这个孩子会跑去自杀。」
我怎麽能让她父亲知道蒋洛月经历了什麽。
所以我也跟着哭了,可是我还是一再地说:
「对不起伯父,对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是不是你的错……」
「小月她真的很善良,她在学校过得很好,也有人跟她道歉了,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女生。」
我本来还想再多说些什麽,让伯父知道不是他的错,让他对於蒋洛月的死不要再有愧疚,不知为何,看着伯父希冀的眼神,我再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