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山区的午後阵雨就是这样,来得急、去得也快。
当梁橙光与我离开英式下午茶餐厅,走在漫漫的这座长廊时,我抬眼,不意望见外头雨已停歇,远山的天际出现淡淡的一道彩虹,梦幻得不像真的。
他脚步一顿,沿着我远眺的目光,也望见了那道彩虹。
乍晴的阳光斜斜洒落,剪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望住那麽好看的侧脸,莫名的熟悉感又在自己心口上翻腾。
片刻,他偏头思忖过後,开口,「走吧,带你去後山,今年度的新设景点就是玻璃教堂,才刚落成,还没有对外开放。」
甚至,也没问我意见,他就这样认定我会去,也的确,这次他没有强迫,然而,我就这样怔然地依循他的步伐,亦步亦趋的跟随,来到稀少人烟的後山。
在登山口,踏上略微陡斜的步道之前,梁橙光扫过我的脚踝,寡淡语气丢下这句不算关心的关心,「爬得了?」
不想被看轻,纵然自己早就被医生告诫再也不适合健行登山这类的户外活动,我当然还是会想逞强,尤其,在梁橙光的面前。
「我才没那麽弱。」语毕,我头也没回的走在前头。
沉默间,他也迈开长腿,随後跟上。
这里因为尚未开放的关系,整条蜿蜒的山径小路上,就我们俩个,梁橙光没启口,我就抿唇不语,耳边只有这猖狂海风吹过树梢发出的飒飒声响,再也没有别的了。
其实,爬山对於自己昨天刚又扭伤的脚踝还是很吃力的,起初,我都还能撑着,健步如飞,渐渐的,不得不顾及脚伤,开始慢下脚步。
「怎麽,这麽快就没力气了?」背後,传来一声冷冽的嘲弄。
「停下来看一下风景不行吗?」刻意挺直脊背,掩饰掉自己眼底晃过的疲惫,我微微侧过脸去,倔强的瞥了他一眼。
虽然只是藉口,但居高临下的视野绝佳,整座海岸、礁石、沙滩都尽收眼底,雨水洗净了天空,一缕阳光从初晴仍带着灰蒙的厚重云层透出来,浅浅洒在一望无际的海平线,映得海面熠熠闪闪的发着光。
有一瞬,猖狂袭来的海风是停歇的,草树也就停止了摆动,安然伫立,顿时,世界像是忽然安静下来似的,静静体会着雨後大地的润泽。
「你的脚伤,怎麽弄的?」静默里,梁橙光凝着我的深眸微亮,冷锐逼人的视线从上落下,声音毫无温度。
不知道为什麽,多年重逢後的他对我总是针锋相对,不是眼神肃冷、就是语气带着讽刺意味。
从前,尽管他的原生家庭教育使然,以致於个性再冷,但梁橙光之於我,也是那种全世界我只对你暖的独宠,不过,那都是在张洛晴出现之前的事了。
是啊,我怎麽忘了这麽重要的转折点,张洛晴的出现。我苦涩的咬了咬唇,现在追究还有什麽意义。
在你离开前的圣诞节那晚,为了追你,被车撞的。
当然,我不可能这麽告诉梁橙光。
我只将垂落的短发重新挽到耳後,顺势避开了他那压迫的目光,语气淡得不像在说自身的往事,「很久以前,我出了一场车祸。」
闻言,梁橙光低着头,额前碎发被再度猖狂的风吹乱,掩盖那冷硬轮廓底下的深沉心思,「这麽巧,很久以前,我也出了一场车祸。」
「然後呢?」没像我一样,留下什麽後遗症吧?
我心疼的、急切的想问下去,但话哽在喉间,我还是犹豫了,自己又有什麽资格问?淡淡垂眸,我收回视线,也收回了原本几乎脱口的关切。
不是已经决定要当作陌生人了吗?
自己垂在腿侧的双手,紧紧握住,心底凉了又凉,沉甸甸的,却也空落落的,仿佛有种失落的味道,在心尖悄然蔓延,却拿它没办法。
像看穿了我想问的是什麽,他自嘲,「身体是没什麽大碍,但就是藉此看清楚一些丑陋的真相,譬如,人心。」
他声音依然很冷,让人听不出情绪,只是浑身散发着森寒的气息,深望住我的眸色深黯,神情复杂难解。
我看不懂他那样的表情,也不想看懂,反正,都与我无关了吧。
就这样,压住眼下不被容许的情感,我的表情恢复淡漠,无所谓的转身,打算继续往上走,却不料这个动作彻底惹怒他。
梁橙光一个反手直接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失控过猛,五官再次冷硬起来,质问从他的齿缝里迸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程思霓,这麽多年不见,你对我,就没有想问什麽的吗?」
我被他扯疼了,肌肤泛起一圈红,但怎麽样就是抿直唇线,倔强的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一双含怒的眼睛,静静的瞪过去。
有。
当然有。
怎麽会没有。
想问你当年的那个圣诞节为什麽我没打给你、你就不打给我了?
想问你後来为什麽是张洛晴接了你的电话?
想问你最後为什麽你就不吿而别、就这样消失了?
想问你是不是真的和张洛晴在一起了?
想问你说好的不分手呢?
但事已至此,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也都完全知道了,你梁橙光要和张洛晴结婚了,女方都亲自找上我了,我还有什麽好问的。
对上他ㄧ如既往幽邃的眼眸,冰冷的眸子深处却有着灼热的光,我将内心狂涌的落寞与哀伤全都一股作气的咽下,半晌,才开口,声音平静而清冷,「你想要我问你什麽?」
「难道我突然消失了,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这几年我是怎麽过的?难道你……」
无视於他额角突起的青筋、那双眼眸充斥着一条条赤红的血丝,说明此刻他的心情有多愤怒而激动,我仍面无波澜,直接打断他的话,明确告诉他,「对,我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好奇。」
因为早在多年前,我已经知道了。
已经知道你选择的是她、而不是我,选择在有她的城市一起完成学业、而不是像我们约定的那样考上同一所大学!
现在还要来问我,怎麽一点都不好奇这些年你是怎麽过的!梁橙光你会不会太欺人太甚了一点?
短暂的僵持间,一阵乌云飘来,伴随而来的是密密扎扎从天而降的骤雨,我仰头,这样的雨来得太刚好太即时,正巧,掩盖了我眼角缓缓溢出的脆弱。
无畏逐渐强劲的雨势,雨水已将我的头发衣服全都打湿,我却只想低着头继续走,最好能够赶紧走到路的尽头、走到随便一处再也没有他的角落,蓦地,却被他攥住臂膀。
「等雨停了再走,这里是山区,天雨路滑,危险。」
「不用你管。」冷淡的瞥过一眼,我直接抽开手,越过他的身侧。
然而我的漠视,让他再度动怒,朝我低吼。「程思霓!听话!」
我怔住。
半晌,才勾了勾唇,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我径直的望向他问,「梁橙光,你凭什麽管我?早在十年前,你已经做出决定了,是你不要我的!」
面对我的指责,他是这麽的不以为意,冷叱一声,「我怎麽以前都没有发现,除了搞些小心机、你还有颠倒是非的本事?程思霓,难道就不是你见异思迁,趁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才刚考上大学没多久,就迫不急待的喜欢上别人、跟别人在一起了?」
听见他这麽说,我顿时难以置信的顿住,没有想到,他是这样想我的。
因为我的微愣,反而让他误以为是我默认了,薄唇微抿,绽出一丝冷笑,「呵,百口莫辩了?」
喜欢上别人?
真的很好笑,在梁橙光之後,我至今再也无法接受其他人,纵然每天被老妈追着叨念,要我赶快去交个男朋友吧,但我就是任性的不想去改变什麽,但现在,他却……
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这样认定我。
「我喜欢上别人、跟别人在一起?」
这瞬,我彷佛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明明受了伤,却仍继续伪装成一点都不会痛的样子,「梁橙光,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麽肤浅的人?」
「你不是吗?是谁第一次进到我家公寓,就幻想自己未来可以嫁入豪门?」
我又是一顿,不明白为什麽当初无心的一句玩笑话会让他惦记到现在。
迅速恢复平静的面容,我幽幽开口。「那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是吗?」
他的眼神变得麻木,眸底无论是原本冰冷的神情抑或是灼热的光,都在他缓缓启口的瞬间,一点一点的熄灭了。
「那为什麽,听在我的耳里却这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