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军驰和柳芷芸看的是最新上映的惊悚活屍片,观众很多,所以影厅也开得很大。安娴芮让罗书明买杜军驰和柳芷芸後面一排的座位,但是三个人进到影厅,杜军驰和柳芷芸却坐在距离他们很远的斜对角,斜到他们眼睛快脱窗才能看见的角度,安娴芮拿着电影票,往已经入座的罗书明的头巴下去。
「你买这什麽烂位置!不是让你买他们後面的位置吗!」
罗书明抱着头,「啊他们後面的位置就有人订啦,後面一排的座位就只剩这里了。」
「那你不会买後面两排、三排或四排的位置,死脑筋!啊!真是要被你气死!」
罗书明低头咕嚷:「那你不会自己买……」
安娴芮斜睨,「你说什麽?」
罗书明抬头急讨好,「电影快开始了,快坐下吧!」
影厅已经完全变暗,找人换位置也来不及了,安娴芮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去。
刚才安娴芮和罗书明斗嘴,没加入对话的张毅柏一直在聆听监听器,听着杜军驰温柔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朵传来,彷佛杜军驰正在和他轻声细语。酥麻感在体内四处流窜,从脊髓一路蔓延而下,然後是四肢百骸,整个人热了起来。
张毅柏嘴巴微抿,明知杜军驰的说话对象是柳芷芸,却仍不禁沉浸在杜军驰以沙哑性感的声音所建构出来的温柔乡,他徜徉在白日梦里。
直到电影开始,杜军驰不再说话,张毅柏的心神才终於回到现实。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贪恋杜军驰给予他人的温柔,他轻微晃脑,果断把监听器还给安娴芮。
监听器还是还了,一颗心却还落在杜军驰那里收不回来。纵使距离再远、角度再偏,电影播映途中,张毅柏仍无法克制地藉由电影微弱的光,三不五时转头望向杜军驰。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杜军驰的左侧後脑杓,除非杜军驰的脸再往左边侧过来,不然他完全看不见杜军驰的表情。
柳芷芸倒是完全被杜军驰挡住了,连看都看不到,难怪安娴芮会那麽气。
张毅柏完全不在意电影播了什麽,满脑子都是杜军驰,即使大银幕的光暗下来,杜军驰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他还是满脑子杜军驰。不晓得过了多久,张毅柏觉得杜军驰似乎脸偏了过来,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他有点茫然,认为是光影变化之下的错觉,可是当杜军驰第二次远远的将目光投过来,他马上收回目光,以後脑杓面对杜军驰,同时对坐在他左手边的安娴芮小声喊:「别动。」
安娴芮正弯腰拿放在左脚边的可乐,听见张毅柏的话,马上停顿不动。
「杜军驰好像在看我们。」
安娴芮略僵硬地侧脸坐挺腰杆,然後慢慢扳正脑袋,然後朝杜军驰和柳芷芸的方向飞快瞄一眼。
「你说得没错,他在看我们……准确来说,他在看废物,不过好像没有完全认出来,只是在怀疑。」
电影主角和夥伴们躲在置物柜里喘着惊惧的粗气,外头的活屍拖着脚步蹒跚靠近,他们紧张地捂住口鼻,不想让活屍听见呼吸声。可活屍似乎嗅到了什麽,愈走愈近。
镜头一动也不动地正对着活屍,随着活屍走近,腐烂狰狞的脸孔紧紧贴了上来,彷佛就黏在大银幕上。紧接着视角一换,左半边置物柜外的活屍与右半边置物柜内的主角近距离相对,画面正中央笔直的一竖黑线是置物柜的门板,脆薄的彷佛一片黑色蛋壳。
主角满头大汗,完全不晓得危险就在眼前。他拿开双手稍微喘一下气。啪的一声,液体落下,却不是他的汗水,而是一滴腥臭的水从上方落下,滴到他脸颊上。他瞠大双眼和瞳孔,颤抖的右手摸向脸颊,液体触感浓稠而黏腻。他浑身一僵,哆嗦地抬头往上望——
一双宛如枯木的手扣在置物柜上方的长方形通风口,腐烂的指头断面里藏着白骨,黑血一滴滴地落。
张毅柏、安娴芮两人和电影里的人一样屏住呼吸,表情僵硬,彷佛诡异的蜡像般僵住不敢动。
罗书明有点不敢直视大银幕,鸡皮疙瘩之间觉得膀胱有点炸,转头对安娴芮说:「我去上个厕——啊!痛!你做——唔唔唔唔唔!」
罗书明还没把话说完,安娴芮就拿起爆米花往罗书明脸上砸,然後飞快捂着罗书明的嘴巴,将人压到椅子前方的走道空隙蹲着。周围的人被他们吓到,但很快就被电影刺激紧张的画面吸引回去。
走道和椅子上布满喷飞的爆米花,安娴芮稍微挪个蹲姿,脚边就不断传来爆米花被踩碎的声音。他骂罗书明:「废物!你差点害我们被发现!」然後说杜军驰已经在怀疑罗书明。
罗书明捂着被爆米花盒子撞红的鼻子,有点生气,「什麽嘛,明明是你拖我下水!如果我不跟你们一起,不就相安无事吗!现在害我被他怀疑,真是冤枉!其实你们不跟踪,假装刚好遇上也行啊,偏偏用这麽白痴的方式。我不管啦,我要走了!」
「欸!」
罗书明甩开安娴芮拉他的手,起身就迅速跨大步走了。安娴芮追了出去,把张毅柏一个人留在影厅里。张毅柏傻眼,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因为杜军驰又往他这个方向看了两眼,让他不得不假装没事。
趁着电影剧情再次攀上屏息的高潮时,张毅柏赶紧低着头弯着腰匆匆离开,出去之後先跟影城员工说明食物打翻并道歉,然後绕影城好几圈,完全没看见安娴芮或罗书明的人影。
他叹口气,站在他所看的那部片的影厅大门外,LINE给安娴芮,问他们在哪。不过讯息才刚打到一半,位在左边的影厅门突然被人由内打开。门往他这边推过来,他下意识往右边挪了两步,然後随意瞥一眼出来的人,没料到这一瞥就挪不开眼,输入文字的手指也霎时停止。
对方对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从他眼前经过,朝厕所方向走去。
张毅柏嘴巴吐气,泄出方才不禁屏住的呼吸,然後加快打字速度,发送讯息。他继续站在原地佯装看手机。一分钟後,那个人走过来,再次从他眼前走过,却没有回到影厅,而是站在影厅大门的另一边滑手机。
张毅柏隔着大门的距离偷瞄对方几眼,对方依旧对他毫无所察,完全把他当空气,他忍不住有点失落。
手机震动几下,张毅柏滑开来看,安娴芮说他们在一楼的某某咖啡店。张毅柏无奈,心想跑得真快,才几分钟的时间居然跑一楼去了。
张毅柏一边确认咖啡店位置,一边快速从杜军驰前方经过。两人就这样交错而过,而杜军驰依旧对张毅柏这个人毫无反应。
张毅柏顺利找到咖啡店,安娴芮就坐在咖啡店最里头靠窗的双人座。
张毅柏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罗书明呢?」
「说要去巡视其他楼层。」
安娴芮一改刚才的冲锋陷阵,现在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的。他靠着椅背,把收回口红形状的单筒望远镜当成笔来转,意兴阑珊地望着外头闪烁小灯泡的巨大圣诞树及络绎不绝的人潮。
张毅柏疑惑,「你不继续跟踪芷芸?」
安娴芮停顿手上动作,隔了数秒把口红放到圆桌上,轻叹後道:「不了。就像你说的,这麽做完全没意义。反正小芸很开心,那就好了。」看见张毅柏一脸惊奇,他扯嘴角说:「干嘛,我之前就是在气头上所以口不择言了,不会真的那麽恶劣啦,而且现在亲眼看到他们处得很不错……」
「我看你那麽激动,以为你真的要……」
「我就崩溃发泄一下嘛,我没把这里炸了已经算很好了。」
「……你还真要炸掉这里?」
「当然是假的!就算是我们也要守法嘛,不能为所欲为。再说我如果炸了,罗废物真的就要哭死了。」安娴芮露出有点悲伤的笑容,「我突然在想,我们就这样什麽都不说,真是太闷太委屈了。做不了自己,还告不了白,然後对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意。」
「你想跟芷芸告白……?」
安娴芮沉默片刻,「还是不要好了,我怕会吓到他。你呢?告白吗?」
张毅柏没说话。
安娴芮凝视张毅柏,面露疑惑,「我搞不懂你。你就算不能告白,那麽跟杜自大交一下朋友也行吧?但是我看你好像一直刻意避开他?为什麽?你就不想表示一下什麽?」
「我……」
安娴芮看张毅柏耳尖微红,「你——不会是害羞吧?」
「我——不是。」
安娴芮指着张毅柏哈哈大笑,「你哪不是,耳朵都红成这样了!天啊!我没想到你竟然纯情到这种地步!你根本我们这圈子的保育级动物!」
张毅柏无法说出自己和杜军驰的矛盾立场,不过这一点却不妨碍他自然而然对「杜军驰」三个字做出羞涩的生理反应——老天!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张毅柏耳朵的红逐渐蔓延到整张脸,他抚额讨饶道:「你别再说了,我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动不动就对他脸红。」他胡乱拨抓额头浏海。既然真相有口难言,他索性将安娴芮的问题答案导入这个方向,「我光是谈到他就这种反应,你还指望我隐瞒心意去跟他交朋友?」
安娴芮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自卑,来言小女主角那一套,怕自己配不上他哩。」
张毅柏失笑,「我的确有很不足的地方,但还不至於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也有缺点啊,但这构不成裹足不前的藉口。」安娴芮洒脱一笑,然後打趣道:「不然你把自己晒黑一点,说不定就看不出脸红了。」
张毅柏被逗笑,「我也希望。」
「欸,你可别真的听我话跑去晒啊,虽然黑美人也好,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张毅柏微笑,「谢谢,你也很好。」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安娴芮甩头拨撩秀发,飞舞的黑发宛如绸缎发出光泽。
张毅柏觉得安娴芮确实有自信的本钱。
「好吧,既然你光是提到杜军驰就变成一颗番茄,那我只好打消怂恿你用男色去勾引杜军驰的想法了。」
「原来你那样问我是不怀好意,不是单纯关心我?」
「没错,我就是不怀好意,如果你成功勾引杜军驰,那小芸又是我的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胡说八道,然後相视而笑。不过聊到最後,还是忍不住丧气。安娴芮深深叹息,随口说道:「乾脆世界末日好了,这样我们还能自由恋爱。」
「那样顾性命都来不及了,还谈恋爱。」
「患难见真情啊。人都犯贱,到了困苦的时候才会知道珍惜,或者恍然大悟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张毅柏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两人在云顶正门分道扬镳。上车之前,安娴芮对张毅柏促狭一笑,「你对杜自大那麽害羞,不如拿他正面对着镜头的照片来练习,看能不能增加你对杜自大的免疫力,说不定有效喔。」
张毅柏回家以後,睡前偶然想起安娴芮的这句话,心想试试也无妨,於是拿钥匙打开书桌最底下的夹层抽屉,里头放的全是杜军驰的相关物——包括他们初遇时杜军驰给的紫色胖胖鱼。
张毅柏从海量的照片里挑了好久,终於找到一张如安娴芮所说的杜军驰直面镜头的照片,而且杜军驰被拍得很近。
杜军驰刚上完体育课,浑身是汗地在洗手台冲洗,然後抓起运动服擦拭沿着脸颊落到下巴的汗液和水滴,不经意的一个抬眼,恰好被镜头捕捉到。即使是随机的一眼,却也无比锋利,再加上阳光的点缀,双眼看上去彷佛晶莹的琥珀金。
如果这是一张出售的照片,就算照片中的主角没有锦衣华服,而且构图随意日常,张毅柏也愿意花天价买下。
张毅柏双腿并拢坐在椅子上,下臂贴着桌面将手肘屈起来并举起照片,让照片与视线平齐。
原本觉得自己被安娴芮小看了,区区一张照片,又不是真人,是有什麽难的。不过张毅柏硬着脖子与照片里的杜军驰互相凝视,盯得愈久,里头的人似乎愈真,彷佛真的要从照片里走出来。
琥珀金的瞳孔摄人心魄,张毅柏不知不觉失了神,愣愣地注视照片良久,忘却时间、忘却自我。不晓得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脸蛋烫了起来,身体也彷佛一点就燃,浑身燥热不止。
他碰的一声把照片反拍到桌上,照片里的人被覆盖压扁,再也无法出来扰乱他的心。
张毅柏喘口气,摸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相当温热。
竟然这麽没用!
张毅柏懊恼,赌气似地朝照片又大力拍了几下,但痛的只是自己的手。
自此之後,张毅柏彷佛跟这张照片杠上了,每天总要拿出来对视许久,直到自己脸热才放下。但是相当没出息的他,直到今年的最後一天仍旧没有适应。
他对自己感到气恼,照片被随意一扔,轻飘飘地落到桌底下他的右脚边。等躁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垂眼注视照片,心想自己真是幼稚,跟照片发什麽脾气。
就和前面的几天一样,自己扔了照片,但又自己捡了照片,终究舍不得。
张毅柏让司机载自己去街上散散心,刻意绕开了跨年晚会的交通范围,却还是在范围周边停等红绿灯时看见杜军驰和柳芷芸从便利商店走出来。两人手上拿着热咖啡或热奶茶,在寒风中穿得厚实温暖,并排散步慢行。
张毅柏让司机慢慢尾随,自己则是透过挡风玻璃,目不转睛地凝视两人暖融融且似乎幸福洋溢的背影。
张毅柏彷佛看着一出浪漫电影——由始至终,他只会是一个观众。
他会因为电影里的悲欢离合而情绪起伏,但电影里的人却不会感知到他,甚至不会因为他这个局外人而改变什麽。
路总有走到底的时候,而一份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则终有一天会搁浅死亡。
如今,或许就是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