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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放学後,张毅柏刻意在教室里留到六点半,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到学校後门,坐进早已等候在那的他的专用轿车里。又等了片刻,一名黑衣男子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靠近,南宗开窗接过对方递来的牛皮纸袋,全程没有交流一个字,甚至是一道眼神,牛皮纸袋一递一接之後就立刻分道扬镳,车辆疾驶。
张毅柏取过南宗转交而来的牛皮纸袋,从里头倒出前不久委托安娴芮,在安家相关金融企业帮忙开的新户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前一直担心富树的神秘户头会被人发现,现在转到这个新户头,就可以躲避张家大部分的眼线了。
张毅柏回到家,恰好遇上张叙仁的两名保镳从屋内走出来,他感到惊讶,问迎接他的孙明昌:「爸爸回来了?不是说圣诞节之前都不会回来吗?」
「老爷提前回来了,现在人在书房。」
张毅柏疑惑。身为工作狂的张叙仁以往只会晚归,从来不曾早归,是发生什麽事了吗?
直到张毅柏吃完晚餐,张叙仁还是没从书房。张叙仁投入工作就会浑然忘我,甚至忘记吃饭,深知这点的孙明昌很自发性地吩咐厨房另外为张叙仁作一份餐点,然後亲自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准备上楼送进张叙仁的书房。
张毅柏心想自己已经两个礼拜没见到父亲,於是跟孙明昌说了之後接过托盘,端着晚餐上楼。
或许是忙到疏忽了,书房的门竟然没有完全关上,留着大约五公分的门缝,张毅柏一眼就可以看见正对房门的书柜,双开的玻璃门里摆放琳琅满目的金银奖盃,每一座都是张叙仁生涯的荣耀。
张毅柏空出一只手敲敲门,可是无人回应,他轻轻推开门且悄悄往里面探一眼,木制办公桌後头并未坐着人。
张叙仁的书房横跨了三间房,每一间都保留原本的墙壁和门板,就像关卡一样。通常张毅柏最深只能进入第二间房,而最神秘的第三间房,就算张毅柏是张叙仁的亲儿子也从未进去过。
张毅柏隐约听见张叙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语气好像有点激动。
张毅柏犹豫一下,端着食物朝第二间房的门走过去。那道门同样开了一道小缝,否则声音完全穿不出隔音极佳的建材。
短短的一段路,张毅柏绞尽脑汁思考自己该怎麽开场白,却在距离第二道门不到一公尺处,猛地听见张叙仁匆促的话语里夹带杜军驰的名字,张毅柏的思绪登时啪擦拉断,并旋即被扯了过去。
张毅柏下意识加快步伐,然後在门前紧急刹车。
如果被爸爸知道他偷听,他就完了,可是一听见杜军驰的名字从爸爸的嘴巴里吐出来——他可从来没听过爸爸谈过杜军驰!勉强的唯一一次就是他首次见到杜军驰的那晚,但是爸爸也没那麽清楚地道出杜军驰的名字。
张毅柏被内心的魔鬼蛊惑着拉长耳朵,双目彷佛要穿透眼前厚实的木门那般,执着地凝视。
张叙仁完全没发现张毅柏正在门外偷听——为了不让秘密被发现,他连秘书都事先挥走了,却因为太急着与人争论,没仔细检查房门是否完全关上,然後意外地引来了自家长子。
「我们当初说的并不是这样!我从没想过要害人!」
张毅柏听到这句话,心脏加速一跳。
张叙仁站在第二间房的最里侧,第二间房比第一间房还要深,所以张毅柏站在门口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内容。他绷紧神经,整个人紧绷绷地抓住每一个从里面轻飘出来却杀伤性十足的字眼,将它们强行塞进耳朵和大脑,努力厘清张叙仁所说的事情。
「——杜璠杰握有——病,B国——」
张毅柏皱眉,下意识憋住呼吸,倾身贴近门缝。
「你们隐瞒了我,害我间接背上三条人命!对,人不是我直接杀的,但在这里面有我一份力,也有你一份力。你以为我们只不过扮演中间人的角色,就完全不必扛了。错了,杜净澄是要拖我们所有人一起下水,确保我们待在同一条船上,谁想跳船把自首或告密,谁就先淹在大海里!」
张毅柏越听,呼吸越急促。听进许许多多的字句,大脑却一片空白,任由那些秘辛穿入他耳膜,像子弹一样射进脑海,然後从另一边耳道飞了出去——刚才是拼命想抓住,现在则是就算不听,那些危险的话语却像轰雷一样在他脑里穿梭自如,令他震惊得不能自己,完全僵在门边。
「我当然也不是什麽善良之辈,但我从没杀过人。你懂吗?做事要有限度!怎麽,现在被我说一说,你终於怕了?杜璠杰不是什麽人物?你看了我的调查,还信这种鬼话?——呵,那些人可是坐了我的飞航去到那里的啊,然後武器是你运的,你会完全没关系?我们这些被蒙在鼓里的白痴,傻傻帮人递了刀递了枪——钱国镇那王八蛋!」
张毅柏眼皮一跳,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令他猝不及防的大吼:「没错!杜璠杰会死,就是因为你和我!人就是我们杀的,你听懂了没!这样够直接了吧!」
张毅柏的灵魂像是被人抓着大力一震,迅速脱离地心引力往无边的宇宙飞去。手边的力道随之卸落,托盘上的杯盘刀叉全部乒乒乓乓摔到地面,碎裂巨响,一并摔毁了张毅柏的未来。
张毅柏被巨响吓回神,赶紧跪下去捡拾碎掉的瓷器,慌张之间被锋利的碎片划伤手指,鲜血从指腹流了出来,滴在光滑但颜色沉稳的耐磨晶石地板上。张毅柏慢了一拍才感到疼痛,低头一看,却先看到了从正前方俯视而来的影子。
张毅柏僵硬,然後缓缓抬头,看见脸色铁青的张叙仁。
张叙仁握在腿边的双拳浮现施力的青筋,像是随时会掐过来,赤手勒死他这个亲生儿子。
张毅柏吓坏了,哆哆嗦嗦,浑身颤抖彷佛被秋风吹打的树叶。对不起三个字一直在嘴边徘徊,却因为嘴巴不断打颤而无法顺利说出去。
「你怎麽在这?」张叙仁问。
「我、我——」张毅柏脸色苍白。
「给我滚出去——!」张叙仁大发雷霆,一声咆哮怒吼,如同辗压国境的夏台强风。细木般的张毅柏被吹滚了,落荒而逃,留下满地打碎的瓷器。
张毅柏一路奔出张叙仁的书房,走廊周遭及廊边的房间挤了一些听见张叙仁声音而小心翼翼窥探的佣人们。他们虽然纳闷又好奇,却因为恐惧张叙仁平日的威严而不敢正大光明探询,唯有最年迈的孙明昌直接站在走廊上,面露担忧地看着张毅柏。
张毅柏抬起右手一碰脸颊便是湿湿凉凉的,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而左手还在流血。
张毅柏觉得难堪,看到孙明昌而有所停留的脚步再次飞驰了起来,跑进自己的卧室,碰的一声反身关上房门,然後朝床铺走了几步,双腿却在途中虚软,跪坐在地板上失神发呆。
杜军驰的爸爸是被人蓄意杀害的,杜军驰的妈妈和妹妹也不是单纯的车祸身亡,三个人都被杜净澄及同夥——还有他爸爸——一起害死了……?
他爸爸是害死杜军驰爸爸的凶手……?
张毅柏在一片思绪凌乱中想起自己与杜军驰初遇那天,爸爸便要他别跟杜军驰一家人往来,当时他单纯以为是因为选边站,选择和杜净澄合作的爸爸要他认清自己的立场,却没想到其中有更深的涵义。
即使从爸爸的话里听出爸爸本意没想要杀害杜军驰一家,是误上贼船才成了帮凶,可是事实如此,爸爸也推卸不了责任。
无论如何,爸爸确实害死了杜军驰的家人。
如果杜军驰不是因为校外教学而侥幸逃过死劫,而是一起被爸爸害死——
他无法想像自己会陷入多麽疯狂的情绪。
张毅柏猛咳几下,呼吸短促,彷佛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急喘着,爬到床边的矮柜,挣扎拉开抽屉,颤抖地拿出紫色胖胖鱼,杜军驰的脸却陡然浮现脑海。
不恰时机的睹物思人,竟令他横生迟疑。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什麽资格使用紫色胖胖鱼——虽然这个胖胖鱼并不是杜军驰所送的那一个,而是依照使用期限所定时更换的同款。但在他心里,能救他性命的紫色胖胖鱼早在杜军驰送他的那一天起就有了绝对的连结——他爸爸害死杜军驰的家人,是杜军驰的仇人,而他这个仇人之子,却用着杜军驰送的物品活命?
张毅柏失神地凝视胖胖鱼,直到听见身後门被打开,孙明昌惊呼着叫喊他。
张毅柏闭上双眸,扳动胖胖鱼,吐气到底後,朝着胖胖鱼吸嘴用力且深深地吸气。
情况仰赖药剂而逐渐稳定,张毅柏想着自己刚才的那番想法是不是太过做作和自以为是。
他是杜军驰什麽人?
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再加上自己单方面的恋慕。
他是张叙仁什麽人?
是血浓於水的亲生父子。
他该站在哪个立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