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命,这世上的路,不是欠来,便是借来的。
那麽,她胆敢,向天借上一回,欠上一回。
阿春端着汤药进入屋子,只见娘子已起,洗漱乾净,正在穿衣,手脚俐落,三两下便系好带子,阿春一愣,小娘子何时起竟能自己穿衣?她疑惑的上前,对上那双略微清冷的双眸,心下一喀,依然有几分惊魂未定,郑漫满意的走到镜子前,直盯着自己的眉心瞧,阿春上前将汤药放下,正要说些什麽,她却只是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阿春张了张口,看着娘子有几分失神的模样,却是不敢再叨扰她的宁静,待她退出房门後,那雪白的小手,轻轻的执起一方细针,文房墨宝里,少不了一样颜料,朱砂。
女人的贞节,也有一颗朱砂为证,只是嫁人後便终究消失於臂,女子的面容亦是十分重要,涉及身体发肤之事又怎能不一般呢?但她起针落笔,却是丝毫没有一丝犹豫。
针一字,拆为金与十,金为象徵,十为形貌,细如一二横竖,更可比金坚,女子手中的针,於这浩浩荡荡的千百年里头,可绣一满腔心意,亦可刺传世之艺来,如今,她手中的针,则要起草她的决心,并以一生写之。
她颤抖着手,紧握着针,抿紧唇瓣忍着疼痛,抹去血渍,一针一刺,刻出生的意志,最终一颗浑圆饱满,如同体内血脉滚滚奔流一般鲜活,火红如日,於她额前焟焟烁之。
都说…白毫宛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
菩萨眉间有白毫,生而法相庄严,而她郑漫眉间淬朱砂,不求渡人但渡己。
「我没事了…我没事了。」缓缓放下满是鲜血与朱砂的绣针,嘴角勾出苍白的一抹笑後喃喃的道,恐怕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永生不忘,不忘耻辱,不忘冤屈,不忘心中所有刻骨铭心!还有…她轻轻闭眼,不忘过错!
如今…她再也等不到那人前来了,不该存在的孽缘,当斩便不该留;不该存在的执拗,当忘便不该执着!
一切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所有的执念,都该断在从前,也只有这样…她才能警惕,才能不重蹈覆辙!
翌日一早,郑漫起早了,唤来阿春洗漱一番,阿春端着水盆方进屋,才刚放下盆子要为其净面,便见她额前一颗珠红的轮日,看着如花钿,偏生却因一颗朱砂,而使她的贵气生出威仪「娘子…这是…。」郑漫笑着摸了摸眉心一点,今时女子着用花钿,喜变化与各色花草鸟兽纹,如今她眉间的这一点,却也只是寻常而已。
「莫要多问了,去将药端过来。」她缓缓坐到桌前,阿春哦了声,不敢再多问什麽,那双不符合只有十一岁芳龄的眼眸与话语,总叫阿春看得心惊,自幼,娘子便最怕疼、怕苦,可她顺手端起瓷碗,不待阿春说话,便一饮而尽!
「娘子!蜜饯!蜜饯!」阿春放下金创药膏,找起放在房中的蜜饯,郑漫擦了擦嘴,又到了杯水,缓缓饮下後道:「不必了!蜜饯赏你吧!此後便不再嗜吃这麽甜的东西了,照顾我,是辛苦了。」甘甜,那是只有胜者才有的权力,现下的她,败得遍体鳞伤,是以,只有吃得最苦、最痛,才能时刻记着,这生命,得来不易!
今生不嚐甘甜,她却只想把这甘甜,执手相送至亲至爱手中,苦,哪里算得是苦,再是怎样的苦,她也要把这苦味,逼出一丝甜味来。
郑漫缓缓拉过她,双眸注视着,幽幽的,带着一丝无奈,方寸的哀伤,对着阿春道:「阿春,别再将我当成孩童了…今日起,你得跟紧我!若你落下了,我便再不可能回去寻你的,且…记好了。」她转开目光,这将要踏上的路,是在这场厮杀中,杀出血路,闯出一条生路来,时光看似漫长,实则日日都在发生,应验的事,都是转瞬无常,这一眼的无常,彷佛使得鼻尖已能嗅到浓厚的血腥,那是一条不能回头,没有退路的抉择。
阿春脑中混乱,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不解道:「但阿春还是不明白…娘子的意思是…。」为何一夕之间,彷佛一切都变了?
郑漫不语,并未为她解惑,只缓缓走出门外,望向门外朝阳,朗朗光明,明亮清晰,暖意照上她的四肢,却驱不走她心中那片永夜,阿春伫立在门口,眸中望着那娇小身影,那背後…似要要撑起什麽,挺得笔直,叫她不敢忘记这一幕,郑漫伸手抚上那一排金笼,摇着头道:「十一岁啊!不小了…不小了啊…。」这话似说给自己听,又似说给阿春听,阿春心中一凝。
娘子她…彷佛一夕之间,有什麽变了,心惊一跳,莫不是邪祟附体了?
阿春连忙打消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如此想法,就是夫人娘子再宽厚也是容不得的,主子的事轮不到下人过问,这个,她还是拎得清楚的。
稚嫩的指尖轻轻一拨,各个金笼上的锁跳开,金门一敞,绣鸟纷飞而出,羽翅拍打出笼,鸟儿在空中纷飞,飞往树梢,飞往朝阳,飞往更远的他方,几根羽毛飘落,似她死去时,一片茫茫白雪,似那三年以她死证而落的寒雪,无一处不透着世间最为纯洁的色调,柔软的白羽落在她的掌心,此刻,她却觉得,眼前事物纷外美好,新生的得以重来,振翅的得到自由,万物,本当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