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成為大人的法則 — 9-1

两年前,汪能江收到人生第一张红色炸弹。

红帖主人是她高中好闺蜜,贺旻玲是也,他们几个死党在新居落成的住宅里哭成了狗。

「好姊妹们,别哭了啊,你们这样,」贺旻玲揉揉眼睛,颇为欣喜感慨,「唉,这样我也挺想哭的啊!」

「呜呜呜呜,张先生好可怜的啊!」

「母老虎都有归宿了,我怎麽还是一条单身狗,呜呜呜……」

贺旻玲闻言凶狠抡拳,「找死吗?!我新娘欸!」

大夥笑着跑开,不一会儿,又拿起单身派对的调酒,凑上前互相乾了几杯。

二十几岁,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年纪。

有些人上街工作了;有些人却还在考研念书。有些人结婚生子了;有些人却连恋爱都谈得浑浑噩噩。更多的是,即将被当成一位大人对待,却连一个称职的大人该怎麽当,也不得其门而入的人。

趁着难得的放纵夜晚,几个醉得没形象的女人靠在一起,漫无边际的东一句西一句,说迷茫,谈旁徨,聊现在,讲未来。

「那时候,老贺把班上所有男生都扁过一次了。」

「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绝对没办法想像,河东狮吼贺老虎是我们之中第一个结婚的……」

贺旻玲推了一把说话的人的脑袋,大夥笑了几声。

「欸,你们还记得高三测血型吗?哇,那真是颠覆我十八年来对自己血型的认知……」

「这有什麽,我那时觉得二十三、四岁的人好老啊,没想到转眼间我也这个年纪啦,还一事无成,这不也是一个颠覆,呵呵。」

「啊,我也有,我一直以为少一根一定可以成为插画家什麽的,我还立志当脑粉呢,没想到还真的给我财管系毕业。」

汪能江抹了抹脸,想起好几回的投稿只被采纳了一次,不由笑得没心没肺。

「没办法呀,还是要长大的。」

──还是要长大的。

简单一句,整个气氛忽然沉了下去。

那已不是逻辑上日子流逝一定会发生的事实。

是每当遥望着小时候三字,一定会看到的一段一段缅怀伤感。

那些一起翘课,一起考试,一起被老师骂,一起偷骑机车,一起嘲笑彼此的生活烦恼,一起在毕业典礼痛哭流涕,历历在目的年少时代,好像突然间离他们好远好远。

二十几,长大了,再不能佯装独一无二,做些肆无忌惮的事。

所有人的生命节奏经过分歧後,再度被世俗的价值拉到同一条跑道上。

一条小时候问成绩,长大问工作,问娶妻生子,问是贫是富,问人生的进度条的跑道上,并且以另一种更残酷的形式,在上头比赛谁跑得快。

不能退缩,只能向前。

对未来的不安焦躁来回摇摆着,好久之後,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说起咱们以前高中班的同学,不知道谁能活得最随心所欲哦?」

「那还用说,当然是江一途啊。」

「啊啊啊啊,对,江一途!男神!」

「哎呀,那种天上的人没法比啦,他毕业出国後,好像就没什麽消息了嘛。」

「生活圈不同,很难有联系啦。」

「不知道男神还帅不帅啊?」

「肯定帅肯定帅,基线就在那儿,再怎麽丑肯定也还是帅的!」

准新娘拿起酒杯敲了敲,「他要是还单身,我绝对晚五年嫁张先生!」

此起彼落的胡说八道让一边的汪能江听着听着便笑出了声。

瞧瞧,风云人物就是这样,不管过了多少年,依然可以在曾经的少男少女中掀起讨论,依然是所有成就的对照指标。

脸上虽是笑着,但心中某一块却不由慢慢凝结。

多年後,每当提起江一途,除了艳羡,汪能江心中总会有一丝古怪。

古怪自己,当年怎麽会有勇气,仰头望向他。

那个学生时代就这样出尘俊逸,从没受过一点挫折,风光走出校门,所有人都觉得前途明朗骄傲漂亮的男孩子,长大後,会成为怎样的人呢?

会多麽让人自惭形秽呢?

会跟她这种普通人一样,害怕未来,不知所措吗?

汪能江从来都想像不出对未来旁徨迷茫的江一途。

即使是他在她面前拿起笔签下保密协定的那一刻,她看到的,依然是一抹从容尔雅的身影。

午餐时间,咖啡厅里喧哗吵闹,人潮不断。

汪能江本在排队点餐,却被八卦体质蔡卷毛拽着手臂,不得不往内用区看去。

「能汗、能汗,你瞧,帅哥美女吵架欸!」

店里的外带区与内用区隔着一排展售商品的橱窗,隔音算不上好,此时此刻,约莫八成的人群,都往内用区同一张圆桌盯着瞧。

没办法,帅哥美女,走到哪都是焦点,尤其是当这两类人一块儿出现时,要不引人注目简直登天困难。

汪能江本来不怎麽感兴趣,然而当她脑袋一转,认出那对男女的同时,不由得瞪大眼睛,停住了呼吸。

那不是,江一途和田熙熙吗?

世界要不要这麽小,这样也能见到?

在做什麽,约会?

可那麽严肃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像约会。

汪能江装作不感兴趣的模样,默默收回眼神,可耳朵却违心地集中精力,想在一堆吵闹的声音中辨别他们都说了些什麽。

餐具餐盘铿铿响,客人的谈话不断,三不五时还会上演调皮小孩的意外演出,蔡卷毛的絮絮叨叨更是从没间断,可汪能江也不知道为什麽,那两人的对话她却听得很清楚。

特别是江一途的。

──我确实使用SA资源,搭上SA便车。

──没有Leon,神钥或许到现在也只是电脑资料夹里,乏人问津的程式码。

──我拿到我需要的,同样,Leon期待的,我也能一并交付。

汪能江站在结帐队伍上。

大概是田熙熙喊得大声,後面的三姑六婆也全注意到了,你一言我一句,声声刺耳结论。

「那男的,长得挺好看,却没什麽担当啊。」

「女朋友讲得倒是实际,都几岁人了,务实点比较实在。」

「所以说啊,交男朋友什麽的,选平常点的,可靠点的,能托付一生就够啦,现在的人吼,就只会看脸。」

耳朵似乎被一层薄膜包住,汪能江好一阵子都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有隐隐约约的背景杂音。

不是那样的。她想。

江一途不是那种好高骛远、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的男孩子,他一直都很有能力,所以能足够自信。

可现在呢?他都说了些什麽?

汪能江抿着唇,回过神时,已经把取餐号牌塞到菜卷毛手上,转身便脱离排队队伍。

蔡卷毛完全消化不了她的即兴演出,「喂、喂!汪能汗!你要干嘛?」

汪能江头也没回,跨着大步越过点餐区,恰巧见到田熙熙甩手离去的画面,背影跟记忆中一样高傲自信,漂亮得难以亲近。

瞧瞧,田熙熙她啊,怎麽就和从前一样,她连拉近距离的方法也找不着。

可江一途呢?真的完全没有变化的话,她怎麽就突然找到和他相处的方式了?

汪能江终於晓得,现在的江一途和记忆中的江一途之於她,或许熟捻程度有影响,但更多的,肯定是因为这七年的时间。

他啊,现在的他啊,分明是摆脱年少时代无所不能的错觉,终於可以大方地与他人携手合作,并拥有了,坦率揭露自我的勇气。

能体悟这些事,能说出这些话,不是这麽容易的,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自我欺骗里活得肆意妄为,汪能江认清过,於是,更清楚这一切有多困难。

尤其,他还是学生时代受众人仰望的学神大人。

是那个大伙因成绩遍体鳞伤的年纪里,丝毫不感挫折的学神大人。

所以,江一途到底成为了一个怎麽样的人了呢?

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大概是泯然众人了吧。

可是汪能江不这麽觉得。

突如其来汹涌而至的柔软,也不是因为他从天坠落至地,她终於能够意气风发地平视他。

她只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把他神格化的夸张,因此忽略了总是游刃有余的学神大人,也需要,也会有,为了些什麽,就得放弃点什麽的时候。

当他问她,这游戏有什麽好,值得玩三年吗的时候。

当他调整好一切,决定前出席饭局的时候。

还有当他拉开她,签下保密协定,从此跟游戏毫无瓜葛的时候。

那些历经风霜,那些鲜活残酷。

原来他和她一样,也活在这样,哀艳腥甜的现实世界中。

他能走得这麽漂亮,大概只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来得更果断理智。

更早之前,在游戏里,她喳喳呼呼说了一堆神钥的好,他那时的回应还有之後的道谢,不停回荡在脑里。

──汪能江,那天在餐会替我说话,谢谢你。

──我也一样,有点感动。

……替我说话,谢谢你。

……我也一样,有点感动。

……谢谢你。

……有点感动。

汪能江忽然觉得可惜。

可惜那些时候的她,不知道她玩了三年的背後,是他花了五年的心血。

五年啊,这麽久。

即便如此,他还是,这麽有血有肉,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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