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指针与十二快交叠之时,梁秋实仍然醒着,但意识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随着与疲累挣扎的眼皮快要阖上,月光从未关好的窗帘细缝中探身而进,细微的光进入了眼帘,感觉有些不舒服,所以梁秋实乾脆直接闭上眼继续思考问题。
好累喔。
林胜岳的呼吸仍然平稳,梁秋实靠着他,聆听他的心跳声,看着微弱起伏的胸膛。每当他发出呼噜声时,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就会起了些似水的波澜,让梁秋实觉得自己就像观海者。
真的好累。
还记得林胜岳嘴唇的触感,还记得他的抚摸。
是什麽时候,原本飘移不定的心情变得安稳呢?
梁秋实觉得这一切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她现在是一艘停在港湾的船,安稳的渡过了暴风雨以及数不清的威胁,她正沈睡於夜色中。偶尔呼吸会突然停顿,枕边人会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吵醒林胜岳起来。
「⋯⋯。」梁秋实未开口说出什麽,只是看着放在电脑桌旁的收音机和吉他,她第一次觉得她终於能好好安稳睡着了,所以她闭眼。
-
去掉所有被媒体太过修饰的称号和身份,跟所有人一模一样,梁秋实就只是个平凡的女孩,一个想在大学好好上学,在下课时能去偷偷看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一眼、想找份不错的工作,给爸妈一个惊喜、能贯彻自己的梦想并且不轻言放弃的女孩。
但她现在达成了什麽目标?
自从文学奖没达到她对自己的期望,似乎一切都变了一个样。
有押韵。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她在床上放空了一阵子,看着时间消逝,现在早上五点了。
她懒洋洋的看向了一张很大的海报,好像是林胜岳拿回来的,说是什麽歌手签名会,可是她压根儿不记得这个有着一双漂亮绿色眼眸的女人是谁。
重点是,那个女人的双眼,是绿色的。
——「我只是想确认,嫉妒的颜色是不是绿色而已。」
她还记得陈允燕的那句,她到现在仍然不懂的话。
其实只是她到现在都还没好好的想清楚陈允燕话中的意思,之前的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坐下来好好思考,但她现在有了,所以她清除其他多余的思绪,开始思考。
思考就像是在做一道料理,火候要控制好,不能让自己想到事情以外的其他东西。在思考的时候,她突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她低头看看伤口,原本的伤口和自残的伤口已经恢复完全了,但她还是能感觉那次被陈允燕抓住手腕的痛。那是比自残还要更锥心刺骨的疼痛,尽管那只让她受了点轻微的皮肉伤,并无大碍。
嫉妒的颜色,是绿色的。
好难过,自己的所作所为都伤害到林胜岳了吧,自己是个罪人,她不能被原谅。
林胜岳很厉害,比她厉害太多了。
所以她嫉妒林胜岳吗?
是啊,我是忌妒林胜岳。
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会找一堆很无聊的藉口反驳事实,但她已经释怀了,自己的确忌妒林胜岳,她也想要他的光芒他的热血,以及他的回眸。
她从床上轻轻爬起来,小心不去吵醒睡得正熟的林胜岳,走进浴室里准备洗个澡,让自己厘清脑里大量的资讯,然後再回去继续睡觉。
打开水,褪去身上的衣服,梁秋实用橡皮筋绑好头发後便进入了淋浴间,她痛快的淋着冰水,感觉就像瀑布的水从头顶淋下。
——我想去更远的地方,做没有人会做的事情。
我不想在意别人的眼光啊,我不想活在别人的理想下,我不想、我不想。
我想试试看抽菸、喝酒,我想叛逆,但我又不敢,所以我可能只能假装自己很厉害,把沙瓦当作喝酒、把棒棒糖当作菸而已。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气。她沮丧的垂下头,然後发现地板上除了冲刷下来的水以外,还有一摊血⋯⋯干,她生理期来了。
——好讨厌,应该不会留下难堪的痕迹吧?希望如此⋯⋯明天刚好是林胜岳要负责洗床单,希望没有血迹,拜托不要不要不要啊。
从浴室走出来後。梁秋实换好了卫生棉,穿起另一件较为蓬松且宽大的衣服和一件运动裤,爬上柔软的床,小心的用指尖把棉被拉起一点点,然後低下头看看有没有会让人心惊胆颤的痕迹。
没有血迹。梁秋实放心的盖好棉被,反正她现在也没有想要睡眠的意愿,所以她打开了林胜岳的电脑,输入密码後便开始继续写她还未完成的故事。
自从文学奖後,她几乎每天都在这样,熬夜写小说、写诗,只睡五个多小时,还被王懿轩说脸色苍白到很像吸血鬼,但她就只能用写文来麻痹自己的身心灵。
她得变得更强,才能站在林胜岳旁边。
然後她哭了,无声的哭泣,多麽希望现在旭日东升。
「你为什麽不睡觉?」林胜岳的声音把她从支离破碎的深渊唤起,他此时拉着梁秋实软软的脸颊,他的吐息在对方脸上散开,双眸瞥了一眼梁秋实刚刚写的纸条,从歪七扭八的字体就可以看出她的精神状况,还有她想诉说的话语、她对爱情的想法。林胜岳倚靠着桌子,一脸不悦的看着对方。
「你又为什麽起来了?」梁秋实重整心情後便反问林胜岳。她把档案存好後就关掉电脑,然後把纸条扫进一旁漆黑不见底的垃圾桶。
「你洗澡的声音很吵。」虽然口头上这麽说着,林胜岳仍然轻柔用指腹擦拭梁秋实的眼角滑下的眼泪,把她抱到床上,而自己则是坐在她身边。「你是不是想用写文来让自己分心?觉得这样子就可以让自己的忧伤不见,是吧?」
「林胜岳,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社交,也不擅长抒发感情。」梁秋实把脸埋进对方的肩膀,低声抽泣着。「我总以为我能因为这样过劳死啊,失明也可以啊!可是你知道怎样吗,林胜岳?」
「我还没死,就先遇上了你。不觉得真是奇妙吗?这一切实在太奇妙了。」梁秋实似乎在强颜欢笑,她离开了对方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很别扭的微笑。
「你的聪明在这可真不讨喜啊。」林胜岳说。
她和林胜岳对视,感觉炸药在那瞬间会爆炸。
「⋯⋯梁秋实,如果我跟你接吻,你的眉毛会蹭到我吗?」过了几分钟,林胜岳才问道。他温柔的吐息就在眼前,梁秋实决定了一件事。
「我不知道,所以你何不自己亲上来试试看?」
情慾的导火线引爆了炸药,感觉一把火在自己身上窜着,全身燥热,但自己却无法离开那火焰,如同飞蛾扑火,她沉迷於林胜岳眼中的光采。
至少她从床上起来之後,她只记得昏迷前赤裸裸的自己以及正播放着慵懒乡村音乐的收音机。
-
我现在大城市里寻找着未来,那我找到了吗?
不知道,我仍然在寻找着。
梁秋实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着一头深褐色的过肩头发,平常的她会在镜子前好好的整理自己的头发,但这次不同。
她拿着一把红色的剪刀。
像希腊神话里的命运三女神一样,她准备剪断自己的命运。
喀嚓、喀嚓,头发掉到地上,她得赶快处理掉。
林胜岳完事後还在呼呼大睡,只有梁秋实仍然醒着,洗完澡、处理完事情的梁秋实觉得心情舒畅,就像什麽烦恼从脑里不见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适可而止了。
感觉火辣辣的痕迹仍然留在自己的身上,被林胜岳触碰的皮肤此时仍然发烫发痒,林胜岳嘴里淡淡的菸味在梁秋实嘴里留下。他们两个还年轻啊,心痒难耐,一不小心就越过那条线了。反正就让他们继续在旁徨的城市里寻找人生的意义吧,情慾的那关过了,所以他们终究会寻找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手机有好几通未接来电,还有几封大学朋友传来的讯息、爸妈的简讯。
她好想换一个手机号码,但从镜子的反射看见林胜岳後,梁秋实打消了念头。
谁叫那号码是她和林胜岳第一次出门约会选的。
剪完头发後,梁秋实觉得自己的後颈神清气爽,像是小鸟突破牢笼,她终於感觉到为自己做主的兴奋感,以及像是小孩脱离大人的魔爪,可以乘风飞翔、永远当个小孩,就像是彼得潘那样。
她不想要成为大人,但林胜岳还是让她成为了大人。或许她一开始就被林胜岳的面貌给骗了,以为他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差不远的人⋯⋯虽然只差一岁,但感觉从在社会上的历练,林胜岳远远胜於她,把她彻底的抛在脑後。
但身边的朋友都说,她比林胜岳还要特别、优秀许多。
她没多特别。尽管她是作家,不代表她超级精通国文啊,她连福启安启都搞不清楚,每次写给长辈总是要问过谷歌才知道正确格式是什麽。
优秀⋯⋯这得看她们所说的领域了,有可能林胜岳是个隐性学霸,直接把她屌打在地。
梁秋实处理完地上的头发後,便转头看着窗外景色越来越明亮,感觉就像移动迷宫的太阳闪焰一样刺眼。
不想思考太多,这天就是一个很平凡又甜蜜的一天。
而她只想和林胜岳一起渡过。
她拨开了林胜岳额头前过长的头发,她觉得对方连睡觉都如此的可爱,就差嘴里是樱桃味,如果是这样,林胜岳一定是最世界最可爱的男人。
她知道林胜岳听到她这话一定会想吐,所以她只有微笑,不去打扰林胜岳睡美容觉,自己独自坐在床沿,就像以前林胜岳给她晚安吻的样子。
「可以不要这样子看着我吗。」林胜岳睁开了惺忪的眼睛,看着旁边专心注视自己的人。「⋯⋯你看我的眼神也太可怕了吧。没事的话我想继续睡觉,不要吵我。」
「我睡不着。」
「⋯⋯那就不要睡,反正等等就快早上了。」林胜岳翻了身,没有正视梁秋实。「还是你要我哄你睡着?」
「我想听你讲故事。」梁秋实也躺了下来,林胜岳没有因为她不知道为什麽特别高的体温而赶走她。「你可以讲讲你之前,关於音乐的故事吗?」
「你要听我某一次没得奖的事吗。」林胜岳转过来,险些压到梁秋实,他认真的注视对方,似乎没发现对方的头发长度有些改变。
「⋯⋯好?」梁秋实疑惑的说。
「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音乐很好。」林胜岳摸了摸自己的浏海,「某一次比赛,我直接和一个屏东的朋友烙下狠话,我说我肯定拿第一名。」
「结果呢?我他妈连上榜都没有。」林胜岳的语气开始变得颤抖。「干,我连第一名是谁都不晓得,然後我跑去跟主办方询问,结果你知道他们说什麽吗?」
「——留长发,你是女生吗?」
林胜岳愤怒的把枕头踢下床,激动的他感觉像是快缺氧的溺水者。「妈的,我他妈就是一个男的,我留长发又怎样?後来我才知道他们就是因为觉得我——一个留长发的男生,太娘炮所以不让我上榜,干!」
「林胜岳,放松。」梁秋实制止住林胜岳接下来的大吼大叫。「放松。」她又重复一次。
「⋯⋯然後我他妈差点吸毒,干。」林胜岳摸了摸额头,他有些抽泣,感觉在拼命忍住眼泪。「干,还好高国仁即时发现,不然我他妈现在已经在坐牢了。」
「⋯⋯我也想像你一样,像路边的野花野草,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有份好工作之类的。」林胜岳用手挡住了双眼。「然後我开始环岛,我那时似乎很渴望什麽,反正我跑来跑去,跑到我怀疑人生。」
「我问过这该死的世界,没半个人回答我存在於世界上的意义。」过了一会,林胜岳终於平复下来。「是啊,然後我怎样?我发现我失去了方向,之後我就迷失,直到现在,我才返回原路。」
「梁秋实,我也有难过过、骄傲过,最後我什麽都没有了,我的一切都在我手心消逝。」林胜岳的声音逐渐变得小声,最终消失。
「你会重蹈覆辙吗?」
「不会。」林胜岳果断的说道:「至少我接下来会经过大脑思考,而不是直接上前跟主办方干架,然後差点被警察送走。」
「那很好啊。」梁秋实漫不经心的回应。
梁秋实在思考,如果她和林胜岳真的结婚生下孩子後会怎样?要搬去屏东吗?还是要继续住在这里?小孩要取什麽名字好呢?嗯⋯⋯壁纸如果是海洋的颜色,一定很漂亮吧?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故事?」林胜岳见对方似乎快睡着了,便开口询问道。他的五官依旧这麽好看,生气皱眉的样子也很耐看。「你不要直接睡了,因为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梁秋实很好奇,但她还是敌不过强大的睡魔,在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之中她只听见对方用如同哄小孩子入眠的语调,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出的几段低语。
「——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