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实的脚光溜溜的,海浪一波又一波的侵袭她光着的脚。当她抬起脚走过沙滩时,沙子磨擦着她的脚底板,而海水冲刷着她剩余不多的理智。
她望向远方的夕阳,她很喜欢这慢慢下沉的画面,但比起夕阳,她更喜欢看着意中人的双眼,他的眼睛总让她觉得很温暖,像是冬天的朝日。
你的眼睛很美。
梁秋实突然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她想赤着脚,与他一起,迎向更美好的未来,不管未来多麽艰辛、多麽痛苦,只要有他在,她就不怕。
希望我的心意能传送到你耳里,尽管之後我们可能会分道扬镳。
-
喀嚓。
拍立得相机快门在林胜岳抬起头的那一瞬间被梁秋实按下。
梁秋实熟练的把相机缓缓出来的相机底片从中拿出来。她仔细的端详渐渐浮上的照片,林胜岳那残留稚嫩的双颊以及漆黑的双眸。
「干,把那东西给我。」林胜岳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伸手要去拿那张印着他惊恐的脸的照片。「妈勒,我现在很专心在用东西,所以把那照片给我,我有肖像权。」
「你肯告诉我你在忙什麽的话,」梁秋实得意的甩了甩手中的底片,像个要到糖的孩子似的,正炫耀着她得到的东西。「我就考虑还你喔。」
仅仅在那一瞬间,林胜岳犹豫了。梁秋实几乎能从他那坚定的双眼看见妥协的瞬间——她多想用手中相机记录下这难得的一刻。
想像与现实差距很大,林胜岳的回答让她很失望。「那算了,你就留着做纪念吧。」他反射性的盖起桌上的笔电,吞下口中破碎的薄荷糖。「所以要去买卤味了没?还是吃泡面?」
-
梁秋实总觉得自己很像被林胜岳吞下的薄荷糖一样易碎,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并不完整;感觉到自己经慢慢的四分五裂,没有任何一点修复的办法,她只能一直贴上万用胶带,一直欺骗自己其实很开心,即使大家都能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心与身体。
她一手拿着拍立得,一手拿着热腾腾的卤味,与林胜岳一起走在夜晚的台北。
「你最近有要干嘛吗?」两人沉默了许久,见林胜岳没要开启话题,梁秋实便小心的问了对方。
「嗯,什麽?」林胜岳似乎沉迷在夜晚台北的冰凉气息,过了几分钟,他才回过神回应道:「喔,没什麽啊,就去团练或是讨论事情之类,没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说完,他耸耸肩,沉默又笼罩在两人之间。
但梁秋实相信林胜岳不是这麽悠闲的人⋯⋯她几乎能肯定他私底下有在跟夥伴预谋着什麽,就是不告诉她。她也可以帮上忙啊!像是制作文宣之类的。
在这个想法的影响下,她觉得自己和林胜岳彷佛是不同世界的人。即使一个是台北人,一个是屏东人但两个都是货真价实的台湾人,除了两地的距离以外并没有什麽明显的差距。
但她总觉得不只是表面上这样子。
心里那诡异的感觉在慢慢累积。很快地,细沙将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很快地,原本的小雪块将滚成一颗紮实的雪球。相同的是,两者都让人窒息。
一堆原因,包含林胜岳对她的隐瞒、自己施加给自己的压力,梁秋实把自己压缩成一块光滑的石头。她多麽希望自己能承受这些外来的压力以及眼光——但她就只是一个还在困苦社会里挣扎的女孩子啊。
虽然她的爸妈给了她很多得来不易的资源,也把她拉拔成一位能独立自主的女性,但她还是觉得内心有个漏洞,里头承载的内容物正一点一滴的消逝。
「你手会烫吧?我来拿就好。」他的声音把梁秋实唤回悲哀的现实。林胜岳看见她正在皱着眉头思考事情,他也不好打断她的思绪或是开口吵闹——毕竟难以预测对方会不会生气。
「谢了。」简单潦草的道谢,林胜岳接过了梁秋实递来的热腾腾卤味,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他一接过塑胶袋,那感觉就像把手放在大火上烧,火还窜到了自己的手臂,最後延伸到了全身上下。
「⋯⋯干,烫死人了。」他咬牙,硬生生的挤出了一段话:「那你呢?最近有什麽事情吗?像是文学奖或是什麽演讲的。」这次换他问问题了。
梁秋实仅仅思考了半刻,便摇摇头说道:「最近没什麽比赛,所以我可以在家里剪辑一些影片、录录音之类的——或是陪你去团练。」
「团练的部分就不用了,」林胜岳从塑胶袋里拿出了肉串,一口咬下上头烤好的肉。「而且团练地点很乱,如果让你去,八成团长会干掉我。」
「我又不介意。」梁秋实说道。
「啊团长就会介意啊。」林胜岳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回应道:「下一次带你去吃东西,这样子总可以了吧?」
「我想看电影。」梁秋实小声的咕哝道。她不期望林胜岳会带她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但陪她看些老电影总可以了吧?像是悲惨世界啊,或者是歌剧魅影。
「我还以为你会想一边吃炒面一边看纪录片。」林胜岳扯开了绑住自己长发的发束,让他那一头感觉比女生还要滑顺的头发随风飘扬。
「阿岳,有人跟你说,你放下头发的样子跟女孩子差不了多少吗?」梁秋实拉住了林胜岳的手臂,问道。「还有,不准再敷衍我了。」
「你这话不知多少人说过了。」林胜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但他还是选择性忽略了梁秋实的最後一句话。「啊,我这里还有一颗薄荷糖,你要吗?」
-
梁秋实打开了铁门,走进了她和林胜岳的房间。把拍立得随意放在床上,接着再把外套丢在地板上,躺在床上的她能想到林胜岳一脸不爽的叫她收拾好东西,然後继续用他的垃圾东西。
她闭上眼睛,随後听见的是沉重的脚步声。不难想像等等林胜岳会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很凶的告诉她快点整理东西,接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从小冰箱开了一瓶冰凉的可乐,然後喝一半就放回冰箱了。
奇蹟的是,林胜岳似乎什麽事都没做。只是低头测了测她的鼻息,然後用他弹吉他弹到都长出厚茧的手,拨开她的浏海,接着量了量她的体温,然後坐在她的身边,什麽话都不说。
「你不是还有东西要用吗。」林胜岳没有回应,还闭着眼的梁秋实总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了。
「又没关系,等等再用就好了啊。」过了一段时间,林胜岳才回答道。
梁秋实没有很想接下他的话,所以她拿起放在床沿的照片。照片上是她和林胜岳的合照,不知道为什麽他们两个人都笑的很高兴,她还朝相机比了一个二,但她早就忘记那次到底得了什麽奖。
身下的床很软,她总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入这一片白色海洋,然後再也回不到现实了。
「喂,阿岳,我问你哦。」她抱紧了枕头,枕头上有林胜岳的味道。「你当初为何要北上啊?虽然台北工作机会很多,但是台中那里也不错啊?」
说完的那一瞬间,她听到林胜岳的手机传出了玖壹壹的歌曲,她不知道为什麽林胜岳要听这麽⋯⋯酷炫又时尚的音乐。她也不明白歌词里的台语到底有什麽意义,在她耳里,那一连串充满人情味的歌词变成了吵杂的音乐声。但她并不讨厌这样,她喜欢看林胜岳跟着那几首莫名其妙的歌曲一起哼唱的样子。
「我不想要被台中人拿机关枪扫射。」林胜岳的双眼仍然注视着打开的电脑萤幕:「而且我不擅长吃辣⋯⋯虽然炒面配辣酱挺好吃的。」
「可是那里有高美湿地啊。」梁秋实把相片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後滚一个圈到床沿旁,看着林胜岳的背影⋯⋯他似乎在编歌之类的?希望他没有发现之前自己从他的电脑下载了几首他的自弹自唱的自创歌曲。「你不是喜欢有水的地方吗?」
「你不是不喜欢水吗?」林胜岳说:「你说过你比较喜欢蓝蓝的天,因为那里有美好的东西。」
「干。」梁秋实不禁笑出声来:「我是在问你当初为何不去台中,不是问我。」
林胜岳发出了懊恼的叹息,转过头回应:「我不习惯台中啊,虽然台北这里我也不习惯就是了。」说完後,他继续编辑萤幕上的东西,同时把玖壹壹的歌曲开到更大声。
「⋯⋯我好想去海生馆喔。」似乎在激起对方的兴趣,梁秋实如此说道。虽然她自己对什麽魟鱼还是海草完全没有兴趣,但梁秋实倒是挺喜欢可爱的海豚⋯⋯尽管喂养方式不人道就是了。
「我记得文学奖不是哪一天就会出获选名单吗?」虽然对海生馆这话题很有兴趣,但林胜岳只是提醒对方有比赛这件事。「如果你有拿到名次,我考虑找一天带你回去屏东那。」
说到屏东,她和林胜岳现在仍然处於一个暧昧的关系⋯⋯虽然她的确喜欢林胜岳,林胜岳也喜欢她,但他们到现在仍然没有正式的提出交往。
况且,梁秋实根本没告诉她的爸妈自己有个同居男室友,还是一个放下头发来很像女生的音乐人⋯⋯她怕的是爸妈会讨厌这个没有正式工作的男人,虽然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他们两个已经成年了,她爸妈没有权力管她要跟谁交往。
虽然这麽说,但她的心中却有着不安感,而那不安感开始慢慢扩张,已经快要吞噬她整个人了。
「阿岳,我好怕。」梁秋实紧张的说道:「如果我没有拿到好名次,我该怎麽见你爸妈?」
「拜托,你疯了是不是?」林胜岳很轻松的回应梁秋实的恐惧:「你这麽优秀,该紧张的是我吧?我连正式工作都没有⋯⋯除非你觉得社运人士是一份正式工作的话。总之,该害怕的是我,我可能会让你爸妈丢光面子,然後我就被赶出去,就这样。」
「而且我妈人很好啦,只是稍微热情了点。」林胜岳关掉了音乐,拿起一旁的吉他,开始弹奏几个简单和弦。
「你大学没要考试啊,你就出去走走、散散步、唱唱歌之类的就行,就是不要累积压力。」他的指尖勾起弦,几个音出来了。「你太紧张就会跟吉他上绷太紧的弦一样,应声而断。」
「如果我得奖了,你要跟我一起去领奖现场吗?」梁秋实总觉得自己脸颊烫烫的:「我好怕,我从来没有这麽怕过,阿岳。」
「好、好,我会跟你一起去。」林胜岳把吉他放置在腿上,把自己椅子挪到了抱着枕头的梁秋实面前。「好啦,这麽晚了,你也该睡了吧?」
「你如果愿意陪我睡的话。」虽然这样说着,但梁秋实还是乖乖的躺在床上,等着林胜岳给她一个晚安吻,然後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关灯。
「行,我剩下一点点东西要修改。」
——林胜岳低下头时,他的气息很香甜,有薄荷味,他湿润的唇轻轻抵住了梁秋实的额头,就像蜻蜓点水般快速。梁秋实闭上眼,而林胜岳关了灯。
接着林胜岳坐在了电脑桌前,开始放她最熟悉的吉他音乐——当然,是他亲自弹的自创歌曲。
她并不了解台语的美好,而他则不了解文学的优雅,但她仍然可以陪他唱一首又一首的歌;而他也甘愿陪她读一首又一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