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缓了速度,稳妥停入白线画出的一方天地。
舒妍拉下手煞熄火,解开安全带侧身去看顾深,人还没醒。
港口边的风猛烈异常,吹得车窗咚咚作响,车内的温度渐降,她从後座取来刚买的毛毯替他披上。
看见他眼下的青黑,她顿时眼眶发酸。
她所爱的男人囿困於军火组织多年,又间接因为她受到极大的心理伤害。
尽管理智上清楚他不会怪罪於她,但是每每想起他初次提及过去时的落寞和隐忍,以及楚洋的告别式那日垂挂在他眼角的泪,她就无法原谅自己。而现在,她自身解不开的心结也使她成了他的负担。
只要她在他身边一天,他就永远无法从组织的束缚中逃离,而他的痛苦,亦会不断提醒她曾经发生的种种,负罪感日渐深刻。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她明白了葛妮丝对她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
伸手在男人前方错位抚摸着他的脸庞,怕会吵醒他,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放轻了动作。
「顾深,你见过命运的模样吗?」
滑过鼻梁,落到轻抿的唇瓣,细细勾勒令她着迷的形状。
「董舒文曾说过命运是不可逆的,他的反抗也确实全部失败收场,但我不甘心屈服,所以成为警察、起身反抗。」
她扛起革命的大纛,挑战被安排好的生命轨道,就算有董舒文的失败作为前车之监,她还是不想放弃。
「就结果来说我达到了目的,却觉得输得一败涂地。我来不及拯救楚洋、害你遭遇那种事,後来背叛了葛妮丝和纪成允,失去珍视的夥伴,我还……」
凝睇着他的睡颜,视线从清晰到朦胧,呼吸声里掺杂了哽咽,颤抖得厉害。
「我还,爱上了你。」
她颤巍巍地扬起嘴角,露出不甚好看的笑,「但是,能在这场与命运的对抗中与你相遇,我觉得十分庆幸。」
他是她後半生,命运的模样。
然而这太过美好的命运,心中已充斥黑暗的她没有自信回报以同等的美好,更不愿拉着他继续沉沦。
五点时,外头的风减弱了,有点点白雪悄声无息落在挡风玻璃上,她挨近车窗朝天空看去,云层不厚,应该还是看得见日出。
舒妍轻手轻脚打开车门,早晨稀薄寒凉的风一下子溜了进来,她心里喀噔了下,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幸好他只是拧了拧眉,没醒。
麻利地下了车,轻掩车门。
手贴在窗上,恋恋不舍地望着座位上的男人半晌,她薄唇轻启,几近无声的话语随白雾一同飘散。
「再见。」
她没再回头,径直向前走。
海浪声渐近,步行十多分钟後便可看见仅小腿高的石柱如守卫般排列於岸边,一个个以铁链相接,东方的天空已有白光显现,将柱身薄薄的影子斜打在地面。
跨过链子,她立在岸边,再往前一步就是海水。
不知站着吹了多久的海风,她才将手探入大衣内,拿出与她的手冰冷得不相上下的物品。
感受到有风拂面,顾深长睫微颤。
在楚洋出事後经常恶梦缠身、夜半惊醒,唯有几次睡得安稳,都是舒妍在身边的时候,方才一路颠簸震颤,睡意更是轻易地就被拽出来。
连日的睡眠不足令他的头有些疼。
艰难睁开眼坐直,披盖着的毯子失去支撑从肩膀滑落。
「舒妍?」
尚在迷瞪间,他下意识喊道,然而回覆他的只有从未紧闭的车门缝隙钻进来的风。
霎时睡意全无,他推开车门跳下车。
虚弱的身子、近乎崩溃的心灵,加上昨日一整日的反常。
她心里在酝酿着什麽。
心跳得飞快,不安在膨胀。海风刮着他的脸颊,白雪滚过他的肌肤,未平息的头疼因为奔跑的大动作而愈演愈烈。
雪稍歇时,杳无人烟的岸边终於出现了人影。
曙光乍现,晦暗的夜色被撕开数道口子,白金色的光芒从海天相接处向上绽放,伫立於晓色中的少女墨发飘扬,大衣下摆在风中摆荡,拢在金色中的侧脸却透着不相称的寂寥,视线向未知的远方凝聚。
衣摆翻飞间,他就捕捉到了她右手里的东西。
他大喊,岸边的她肩膀一震,转过身,错愕与惊讶交错成一时的慌乱无措。
舒妍见他跑来,想也没想便举起手里的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要过来!」
声音里掺着化不开的鼻音与沙哑,破碎得宛如砂纸,被日光照亮的半张脸上全是泪痕。
顾深知道她是认真的,立刻止步,「我不过去,你先把枪放下好吗?」
好不容易收住的泪因为男人的出现再次崩溃。
反覆模糊与清晰的视线中,顾深确实没再往前,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寒风里依然如松木般屹立不摇,她的胸口揪着疼,嘴角却缓缓勾起。
宽厚的臂膀似能挡住风霜雨雪,挺直的背脊彷能顶天立地,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对不起,任性地拉着你陪我。」她笑得悲凉。
「为什麽这麽做?因为还是放不下吗?」
她没应,抿起的唇却给了他答案。
「我说过我会陪你一起停在原地,直到你觉得能够继续前进。」他说,「我这半年多来都不在你身边,所以你不相信我吗?」
她用力摇摇头,「就是知道你会兑现承诺,我才要离开你。」微扬起下巴,让眼泪倒流回去,「我让你承受了那麽大的痛苦,所以不能留在你身边。」
「即使没有你,谢东贤还是会和董舒文明里暗里地较劲,而不论是谁存活,交易都会持续进行,我和楚洋也依然会为了阻止这一切潜入那里。」
他耐心分析着,想带她绕出思绪的死胡同。
「不是你的错。」他朝她伸出手,柔软温和的语气像是要把冰封的心灵融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是顾深第二次对她这麽说,但这回她没能憋住泪意。
「但是顾深,我实在无法不这麽想啊……」
她低头吸了吸鼻子,「楚洋告别式那天,你哭了吧?而造成这个结果的人,我也包含其中,这是不可逆的事实。」
顾深一时无言以对,神色复杂地看着泪流满脸的她。目测距离,在她扣动扳机前打掉手枪不无可能,但是枪口直接贴在她的太阳穴上,他实在不敢赌。
「你是点亮我的星辰,我不想让我的黑暗掩去你往後的光辉,至少在最後,能成为照亮你的一抹明亮。」
她轻轻一笑,弯起的眉眼里闪烁着光,放松的手腕重新注入力气,拿稳枪枝。
「你我被夺走的东西,现在,由我来交还。」
旭日从海平线升起的瞬间,她的笑溶在光芒中,透明得像是将要消失一般,眼角的泪淌落,折射着耀眼的金辉。
「从今以後,你自由了。」
「不——」
晨风带走了飘忽的尾音,枪鸣挟着顾深的呐喊穿透天际。
少女向一侧倒去,半睁的眼逐渐失去神采,唯有水光在漆黑的眼瞳中挣扎着闪烁。男人在她撞上地面前将她拉入怀里,单膝重重跪在水泥地上支撑住两人的重量。
他按住她的伤口处,却止不住鲜红的液体涌出,指缝间顷刻被染成血红。
雪又落了下来,比方才大了些,却依旧寂静无声,像是要把舒妍逐渐沉寂的世界掩埋。
想揪住顾深的衣角,手却因为剧烈抽搐而不听使唤。
「保持意识,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手穿过她的膝窝准备横抱起她时,舒妍忽然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襟,手随即失去力量落回身侧,像断线的木偶,双唇缓慢开合,吃力地呓语着什麽。
「算我求你,别再说话了。」他又急又忧心,见怀里的姑娘已经虚弱得连说话都无比艰难,眼眶倏地就红了,低声下气地央求。
她抽动放在腹部上的手指,想要抬手,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嗯啊半天才勉强挤出能辨认的词句,「我是明曦,想成为你的光。」
舒妍是他的黑暗,只盼明曦能成为光明。
他将她搂得更紧,压下随时可能会失控的情绪,清晰地吐出被尘封许久的名字。
她笑了,缀着水光的眼睫扑朔了下。
沾染衣物的温热及鼻息间的铁锈味,刺激着顾深含泪的眼眶,也不知是凛冽寒风还是冰冷白雪的作祟,他感觉身体正在失去温度。
太阳浮出海面,在翻涌相推的浪潮上洒下金屑,雪点飘然舞落,朦朦胧胧像是荡在海上的烟雾,苍烟万顷,波光粼粼。
背着光的男人抱着他的姑娘,起身朝停车处飞驰而去,合而为一的影子在渐明的天色下曳成一片薄影,与留在地面的血渍,一齐被逐渐堆积的雪覆盖。
她曾哀叹命运,却在悲伤尽头寻到独属她的星辉;他曾徘徊在无边无际的暗夜,却在迷失自我前迎来宣告结束的光明。
他是她的未落星辰,她是他的朝阳初升。
【正文完】
後记晚上或明天会放在ig,交代一下後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