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会面室里,舒妍垂首盯着白得发亮的桌面。
心情从先前的忐忑不安到通过申请会面经历了数度起伏,如今在现场,反而平静得犹如晴时的大海。
不消多时,法警领着身穿素净刑服的男人走来。
谢东贤瘦了些,气色却不差。
秋末傍晚,暖黄的光从会面室的小窗照射进来,染了他白净的衣裳半边红,如绽放於纸上的一幅霞光彩图,向来阴暗的表情也因这柔软光辉而缓了许多。
看着他在木桌的对面坐下,她舌尖扫过後牙槽,杂乱无章的字句在嘴里滚了遍,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听见凉淡的声音飘了过来。
「如愿复仇了,特地来这儿是想我跟你道贺吗?」
她翳唇没答,目光中掺了些微责备。
他哼了声,手指点点桌面,兀自转移话题,「有什麽事直说吧,我们不是需要叙旧的关系。」
她持续沉默,其实她也不清楚来见他的目的是什麽,脑子始终一片混乱。
最後启唇吐出的话语更是她没料想到的。
「你……有想见的人吗?」
闻言,谢东贤低低地笑了起来,接着没忍住大笑出声,「该不会是听说我『悲惨』的身世而产生同情吧。」
她板起面孔,静默不语,渐渐下移的视线却透露了心绪。
「经历那对夫妻搞出来的破事後,我明白自己需要的只有金钱和力量,至今的一切自然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唇角勾起,眼底却透着阴狠凶光,似要把人生吞活剥,「至於死亡对谁都一视同仁,我没想带走什麽,不论生死都自由快活,而你一个活得束手束脚的人却在这里同情我。」
舒妍的心田因震撼而加速,呼吸随之困难。
「真要说的话……」谢东贤站起,半弯的双眼似笑非笑,她从那阴鸷诡异的目光里看出了满意的情绪,她心下一凛,随後钻入耳中恶劣笑语,更是让心脏绑了铅块似地往下坠跌。
「你来见我,已经是我去地狱最好的伴手礼了。」
走出看守所,天色已呈现大火燃烧般的艳红。
吐出又长又重的气息,微微佝偻的身子疲态尽显。
男人的话,如回荡在山谷里的声音反覆飘摇、挥之不去,把字句和语调全刻入她的脑海;又如掷入水中的小石子,扬起心底尚未蒙尘的声音。
「早在你被董舒文救下时,你的人生就已经毁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握紧包包的背带,指节泛白,抿起的双唇隐隐颤抖。
「所以我们以後,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往前看吧,我们都还有机会放下。」
心口彷佛被什麽堵住,闷得难受,令人有股想嘶吼的冲动。
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夕阳隐去光辉,街灯亮起,她忽然抬起一只手遮住双眼。
「你来见我,已经是我去地狱最好的伴手礼了。」
脑中的丝线断裂,抵挡情绪的墙垣轰然倒塌。
肩膀从轻颤到无法抑制的震动,声音从呜咽至压在喉咙深处的克制哭泣,她乏力蹲下身,将额靠在双膝上,裤子很快被水浸润。
逃不开,也跨不过,更无法解开加诸於她的枷锁。
事件结束了,对她,却什麽都不会结束。
永远不会。
累积的压力一次爆发,舒妍当晚发了烧。
家中无人,又没力气出门,她只能一股恼儿地睡,放置的结果就是体温一路飙升,於凌晨终时分来到四十度,她才终於勉强起床,给路衍发了条消息後打车去医院。
替她看诊的中年医生教训了她一顿,在入病历时嘴上也没闲着,说她的家人怎麽搞的,放任她病情加重,烧成这样也没见个人影。
舒妍只能苦笑。
怎麽不在?
她唯一的家人,就是她自己啊。
诊疗过後,护理师带她去挂水。她坐在沙发椅上,卷起衣袖让护理师扎针,液体一点一滴注入血管中,刚服下的退烧药也逐渐发挥药效,加上昨晚没怎麽睡好,脑袋很快昏沉起来。
梦中,她再度经历了失去,从最初的父母、後来的董舒文以及交易组的同伴,身边的人一一远去,任她如何呼唤追赶,都无法阻止不断增加的距离。
直到世界彻底被寂寞笼罩。
混沌的意识在摇晃和呼喊中清晰,她掀开眼皮,滴在睫毛的汗水令她反射性闭眼,垂落的水珠子沾上下眼皮沿脸颊淌落,犹如泪珠。
抬手想要抹去覆脸的湿意,一只手快一步伸过来用纸巾替她擦拭,睁眸,一张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面孔打入眼底。
顾深单膝跪在她面前,黑眸如夜里的大海,深沉而平静。
水气霎时氤氲了她的眼。
她没问他为什麽突然回来,没问是不是发生什麽事,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像是捉住浮木的溺水者张臂拥住他。
他单手绕过削薄的肩轻拍她的背部,指尖缠起身後的发,擦去脖颈上细密的汗水。
「没事,我在这里。」
那日路衍察觉舒妍的不对劲,便想方设法与顾深联系上。
巧合的是,顾深那阵子也总有股什麽要发生的预感,早早就申请了休假。执行任务前被封存的档案还未解封,他比起旁人有更多自由。
连夜赶路,到家时是早上五点,想着舒妍这时应该还没起床,便轻手轻脚开了门,悄声入内。
孰料在鞋柜里没见到她常穿的鞋,房间、客厅绕了绕也没寻到人影,担心她出事,准备外出找人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想也没想,拿起就按下接听键。
但对方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我是路衍,你到家了吧。」
「刚到。」将电话夹在肩颈之间,双手拿过军靴套上。
「舒妍三十分钟前给我发消息,说她发烧,去医院看诊。」
「病了?」
「你知道她的性子,肯定拖到最後才去看诊,还挑这种时间,症状应该很严重。」话至此停顿了下,路衍沉吟片刻,复而开口:「她去见谢东贤了。」
组织在舒妍心里是什麽样矛盾的存在,两人再清楚不过。谢东贤的死,代表她终於能铲除令她落得如此命运的罪恶根源,但同时也代表,她将失去支持着她一路走来的力量,彻底成为无根浮萍,离枝残叶。
活着的每一刻,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煎熬。
顾深攥紧手机,抑制着翻涌的情绪。
道过谢後他切断通话,看着逐渐熄灭的萤幕,神情若有所思。
为了她,他愿意等,哪怕要穷极一生,哪怕她永远都只能活在阴影下,他都有守候在她身旁一辈子的觉悟,他唯一惧怕的,是她在迷雾中徘徊太久,最终将自己带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