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搭车回到市区,舒妍故意坐过站,到第一次与顾深见面的地点。
站在和先前一样的位置,等待一个不会到来的人,在尖峰时间人潮涌动的车站里,她像是不断流逝的时光中唯一的静止。
整点的钟声敲响,她彷佛望见那个男人携一身冷隽,徐徐朝她走来,清俊的容颜好似上帝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五官轮廓皆一笔一划细细勾勒。
她还记得他幽沉的眸中倒映着她的模样,用低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踩着落下的钟声,循着他领她走过的路向车站外走去。
乘上巴士穿过大街小巷,就像顾深当初为了防她而绕路一般。玻璃窗外的景致过而不停,一幕幕闪过她没有聚焦的眼瞳,脑海里已经将自己未说出口的经历与顾深的遭遇整理了无数次,挣扎在开口与沉默之间,掺杂着思索自己对任务的责任、对谢东贤威吓的应对。
到底该怎麽做才是正确的?
车子行经了北联的办公大楼,她没有下车,只是走近车窗边抬眼看了看。
资料室的窗帘是拉开的,但碍於距离和角度,只能看见天花板一角。那不大的空间里装着许多回忆,记录了这一年多来她对他从厌烦到动心,他对她从管控到宠爱的过程。
视线下移,大楼正门前还残有上次车祸留下的焦痕,几道摩擦生出的痕迹蔓延半边人行道,还有部分砖石被掀了开来,不见踪影,徒留灰黑色的空洞,足见祸事之严重。
想到当时有可能失去他,便有些後怕。
到底该怎麽做才能保护他?
换了几班车来到临海区,沿着步道往几次进行交易的港口走去。
乘着海风而来的夕矄柔和地将她笼罩其中,橙红色的光由浓烈至浅淡自海平线的那端向前渲染,直到与海色交融,有数艘船只在粼粼波光间穿梭,倒映在水面上的光辉忽明忽灭,远远看去就像海洋的泪滴。
她停下脚步,双手搭在木栅栏上,远眺归港的船舶。
在这里,顾深先是替她挡了一发子弹,後来解救被莫托里挟持的她,两度将放弃抵抗命运的她拉回。
但是她给他的,只有伤害。
不论是相遇之前,还是相遇之後。
靠岸的汽笛声惊动了停留桅杆的海鸟,一瞬间群鸟扑棱着翅膀,向披了层红薄纱的天空飞去。
指尖掐进木纹里,她扶着栅栏蹲了下来,额头抵着下层横梁。
有力量不断地将她的心脏使劲儿往两边撕扯,心里在奋力咆哮,左胸口剧烈的疼痛却让她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
泪水淌落,颤着声音把所知的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彷佛多麽粗俗难听的话都不足以形容这该死的情劫。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又是一个晚归的夜,甚至比昨天还晚一个小时。
顾深坐在沙发上直盯着墙上的挂钟,面色平静,心却焦躁。
准备好的饭菜已经凉透,厨房也整理完毕,他的位置从餐桌前到沙发,来回换了不知多少遍,门口仍旧毫无动静。
想出去找人,却苦无目标,也怕在路上错过,但在家枯等亦是坐立难安。
他自认为是冷静果决之人,现在竟因为出不出门而犹豫再三,焦虑得不像自己。舒妍总有能力动摇他、改变他,使他的底线一退再退,直到完全取代所有成为他心里唯一的标准。
思想挣扎许久,他终於起身拎了外套往玄关走,然而刚从鞋柜里拿出鞋子,习惯性放轻的熟悉脚步声就溜进了耳朵,接着在门口停下。
是她。
知道她是做好心理准备要坦白,他不急了。
一门之隔,她没开锁入内,他便也立身不动。
整整一分钟後,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响起,随着门被缓缓地推开,小姑娘在夜里显得单薄的身影入眼,通红的眼周和鼻头揭示着她消失这段期间如何折腾自己。
他皱了皱眉头。
舒妍没料到一开门就被人给堵,一个激灵後下意识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可视线才触及自己的脚尖,就觉得她根本没必要心虚,於是又抬头,眨着红肿的眼直迎男人的目光。
趁着气势还没弱下去,她开口,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早上的话……」
话说到一半,男人大步朝她走来,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
吹了几个小时的海风,又哭了一场,她脑仁疼得厉害,本想一鼓作气把事情坦白,勇气却在双脚离地的瞬间变成了被打断的不满和不被理解的委屈。
她蹬着脚挣扎,「喂,我在说话你干什麽呢!放开我啊!」
「我听着。」他淡淡地说,把她抱到了沙发上後去捉她不安份的脚,开始脱她的鞋子。
舒妍奓毛了。顾深过於冷情的语气和被他脱鞋子所带来的羞耻感,让她反抗心大起,在男人的手抓住另一脚前她迅速地收了回来,双手抱紧那一条腿,按住仅剩的鞋子。
她护住自己鞋的行为让顾深笑了,「进屋不打算脱鞋?」
「现在的重点是脱不脱鞋吗?」她哀怨地瞪着他,「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跟你谈谈,结果你态度不正,我觉得应该受到批评。」
「你太紧张,而且眼睛都哭肿了。」他蹲在她前面,手里还握着她的脚,像是对主人表现忠诚的骑士,「你说了是谈谈,但我却觉得是我逼你了。」
她的气愤顿时消了大半,语气也软了下去,「明明是你叫我别瞒你的。」
「我是说过,但并不是要让你揭疮疤自我伤害,而是让我知道你对所有事情的想法,发生过的、还没发生的,毕竟往後的行动我都得把你考虑进去。」
她脑子一懵,不带哄慰的陈述句轻易攻破了她的城池,山河陷落。
顾深将脱下的鞋拿回玄关,绕到浴室冲了冷毛巾给她敷眼。
她後颈枕在沙发背,把折了几折的毛巾覆上双眼,舌尖在口中转了一圈,终於开口。在回来的路上把冗长的故事整理了下,理清前因後果,没有花太多时间,深埋十多年的秘密就摊在了阳光下。
「把印章握在手里的我间接使交易组出现,进而导致你经历那场残酷的试探……」她忍不住哽咽,双手压在毛巾上,顺带把泪水吸附,「我该是继任者,却让组织成为谢东贤的囊中物,把你束缚在黑暗这麽多年,把楚洋推向了死局。」
顾深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面色凝重。
知道真相後,他便说不出那句「不是你的错」了。在他看来,至今发生的一切的确不该归咎於她,但是在她选择继续持有至关重要的印章时,便无法置身事外了。
这是一道槛,可能穷尽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槛。
而事情结束之後,她或许将不容於任何一方,在现实与良心谴责的夹击下,以组织关系人的身分接受调查、面对隐匿董舒文的罪责,同时要承受组织成员的不谅解和憎恨。
他倾身靠近舒妍,伸手将毛巾揭开,一双盈满水光的眼因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微微眯起,逼得在眼眶打转的泪水滑落。
「放不下没关系,跨不过去也没关系,我会陪你一起停在原地。」他拭去她眼角的湿润,望着她的眼似有万丈光芒,熠熠生辉,「等你觉得可以走了,再让我牵着你前进。」
她覆着琉璃光辉的眼瞳像是星河闪烁的夜空,恍惚了数秒,她将头靠上他的肩膀,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瘦弱的身子揽进怀中,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低喃:「而你失去的,就让我用未来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