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董舒文的男人带着舒妍在桑国东躲西藏,横跨南北、翻山越岭,即使没再见过追兵,他也习惯一阵子就更换落脚处。
他是任何乡镇城市都留不住的过客,经历南方艳阳北方深冬,走访高山深壑荒漠平原,一年多的时间,像是要将人间胜景尽数收藏。
待她有了新护照,他们远渡重洋去了巴国。
在山中湖畔的别墅停留,两人倚着二楼阳台的木头栏杆,眺望波光粼粼的湖水与层峦叠嶂的远山。
「叔叔,你为什麽要去那麽多地方?」她双手食指敲着新学的声码,与男人对话。
「这是我的罪,也是我欠的债。」他同样轻扣木头回应,也不知她是否能听懂,自顾自地敲下冗长且复杂的长短音,「我的太太和女儿因为我被杀了,来不及看这大千世界和瑰丽山水,所以我怀着思念代替他们踏过每一寸土地。」
他顿了顿,眼底是她懵懂的表情与深不可测的哀戚,收起指尖,轻启双唇,出声说了句听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命运是不可逆的,舒妍。」
当时的舒妍没能理解这句话背後沉重的意涵,直到这个男人从她生命中消失,才幡然醒悟。
在他们寻经四方时,他一直都持续与人进行非法交易,可能透过电话,可能在与看似无关的人交谈间。
嘴上说着後悔的话,他不断弥补,却也不断种下新的罪恶。
命运不可违,不管重来几次,他依然会是董家人,依然得背负持续几代的黑暗,他的妻女难逃一死,而意外受牵连的她,终究会在孑然一身後选择跟在他身後,成为下一个步入深渊的人。
他教导她各式各样的密码和轻武知识,以及大多数人永远不会体会到人间丑恶。
和董舒文相识即将满两年的某天,他忽然带着她回到了常国。一下飞机,便火急火燎地去见当初本欲收留她的女子。
「她就拜托你了,如果我没回来,请你照顾她到成人。」
对方是一间私人孤儿院的院长,便於安置资料无一为真,来路不明的她。
女人没有多问,只是应承,搭在舒妍肩上的手收了收,紧张透过指尖传到她身上。
「舒妍,这回我真的不能带你走。」董舒文半身微倾,与她平视,「你要乖乖听话,正常吃饭,认真念书。」
她颔首示意明白,诺诺问出搁在心头的疑问,「你还会回来吗?」
「我没办法向你保证。」他拉起她的手将纯色的小束袋放入她手中,再一根根把她的手指收拢,「这个暂时由你保管,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以後……」
他一顿,改口:「就把它丢了吧,好好长大,当个平凡人。」
她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两道秀眉微拧,终是在男人殷切的目光下把束袋揣进兜里。
他笑了,这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释然,彷佛卸下沉重的担子,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绽开笑意。
那是她最後一次见到董舒文。
舒妍仰躺着,木然仰望什麽都没有的黑色世界,任记忆将她淹没,任疼痛蚕食她的生命。
晃眼而过的残忆片想终於走到尾声,定格在董舒文转身离去的背影。
敛起双目,意识浮沉。
所有人都弃她而去,留下未完的情仇爱恨。
她对董舒文的情感是复杂的。
他间接毁了她的家,却也在那场灾难中救了她;他在旅途中教会她许多事,却也渐渐将她拉入泥沼。
她感谢过、埋怨过、理解过、憎恨过,在绝望中寻一丝光明,在希望里向下沉沦,反反覆覆,似无尽头。
组织是她这一生无法摆脱阴影,唯有她的心跳停止或是组织消亡才能迎来终结,她走上警察这条路,就是为了拔除罪恶的根源,在得知那枚印章的意义後,更加确信这是她非担不可的信念。
虽然董舒文在最後说可以把放有印章的束袋给丢了,但若想让她别掺合进来,不如一开始就别交给她。
也许他早猜到,她与组织会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才会将他撼动不了的东西交到她手中,视她为结束一切的可能。
「命运是不可逆的。」
她想起他的话,以及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哀伤,终於明白了他想传达给她的信息。
替他打破这不可逆的命运。
舒妍嗤了声,缓缓掀开眼皮,嘲讽和心伤在脸上交错成诡异的表情,唇边的弧度比哭要难看。
她坐起,撑腿起身,望着闪动不定的画面中男人的背影。
「我的爸妈因为你的组织而死,我因为你出手相救孤独存活,明知道我会无依无靠,你怎麽不乾脆就让我死在那里?是想弥补我吗?还是早在盘算我就算为了自己,也会想方设法瓦解组织,所以想顺带让我将你从中解放?」
窒闷感在心口凝聚,阻碍了呼吸,每一次出声都令她疼痛难耐。
「你想对了,我确实无法忍受组织的存在,哪怕同归於尽也想摧毁它,但你为什麽带着我的那段时间还要继续和人交易?又凭什麽把期望加诸在我身上,最後还自己先走一步!」
说到激动处,她拔高音量,朝着无生命的记忆画面吼着,长年的克制隐忍一爆发便不可收拾。
她拍着胸脯,一下下撞击着胸骨发出沉闷的声响,似要深入内里,将已经麻木的脏腑给敲醒。
没有人回应她直达灵魂的质问,只有呐喊声在这无边黑暗里回荡,像打着旋下坠的叶,渐远渐弱,发烫的脑袋也随之一点点冷却。
再开口,她已恢复平静,像是诉说又像是自嘲,微哑的声音拼凑起一句七零八落的心声。
「你就没想过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的我会撑不下去吗?」
回忆消逝,唯一的光亮熄灭,她什麽也看不见了。
墨色是禁锢她的樊笼,但对於挣脱她毫无心思,犹如失去主人的牵线木偶倒卧在地。
双眸直视穹顶,然而乌灯黑火的,与阖眼别无二致,适应後是新一轮的适应,故也不过是将目光投向前方,没有焦点,让沉重的黑灌入眼底。
当她觉得自己会在这里被黑暗啃食殆尽,脑中倏地响起一道声音。
「舒妍……舒妍……」
起初她以为是幻觉,但那熟悉的沉冷嗓音想风中摇曳的烛火,明灭不定,却未曾平熄。
那一瞬间,她隐约看见远处有微光闪烁,随着呼唤她的声音一同清晰起来。
她认出了那令她几欲落泪的声音,认出了她晦暗无光的岁月中,唯一的星辉。
伸手想将光芒收入掌心的同时,那个名字从唇边溢出,比初春微风更温暖,比暗夜星光更温柔。
「顾深……」
白光乍现,顷刻驱散了囚禁她的沉重幽暗。
「我不希望你後悔。」
这句话的意义,从没像现在这般如此深刻。
意识远去之际,回忆带来的辛酸苦楚都没能逼出的泪水,在刹那夺眶而出。
呼吸间尽是药水的味儿,甫睁眼,她就被薰得皱起眉头,全身散架似地疼,令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薄汗覆额。
顾深坐在靠着墙的椅子上,一听见动静,立即从瞌睡中醒来,起身走到床边,抓住舒妍挣扎乱动的手,在她昏迷的期间内紧绷的心弦终於放松。
「一醒来就不安份。你身上多处骨折,还好脏器没有受到重大损伤,但在痊癒前都老实点。」他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随後拉起棉被将她裹得严实,深怕她受一点风寒。
「你真是我爹。」她虚弱一笑,「不抱抱我就算了,还训我。」
顾深掖被角的动作一滞,表情是鲜有的困惑,「你说什麽?」
「我说我刚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却连个拥抱都没有。」她特别认真地解释。
他怔愣半晌,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没发烧啊,怎麽会说胡话。」
「我没说胡话。」
在分开的期间,思念与日俱增,在生死关头之时,仍牵肠挂肚。
死生有命,终须一别,他如今是她这世上独有的安心落意,她此生绝无仅有的眷恋,结局已然无法改变,但现在,她还来得及抓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