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寒燊殿。
寒靡情从容不迫的走在九幽长廊间,准备前去大殿覆命。
他看似一派悠闲,无衋在指间轻轻搧动,实则,他的心惴惴不安:若非搅和花秀前去武陵源一事,他已经三百年未曾踏进寒燊殿中一步。
不是他不愿,而是不被允许。
宫中的草木、布置都未曾变过,一如他三百年前离开时的模样。
寒靡情恍惚的走着,脑袋里,不是兜转着刚刚在复生荒中惊心动魄的战斗,也不是趁冷沦玉衡昏厥时神不知鬼不觉的率兵神隐回到魔界,而是思着他们寒氏王朝的崛起,最终受魔族爱戴坐拥寒燊殿。那便是他的父亲,寒儵。
在寒儵叛离仙族的百年後,寒燊殿中迎来连年喜事。
头来之喜,定是寒儵征伐连年在寒北起哄不休的数十个部落,顺利平定百年来魔族群龙无首的纷扰局面,而这一切,都得从上一任魔尊逝世说起。
六千多年前,魔族各大部落簇拥着魔尊纥骨邪一路打压仙族之势,仙族一度多个宗派灭亡,众多仙者逃离二度,在三度中隐姓埋名,苟延残喘,也是在那段时日,魔族差点就能将仙族赶尽杀绝,将二度翻了个底朝天的称霸,只是,这势不可挡的局势,都随着仙尊伶舟御风的降世、纥骨邪的大限将至而成了转捩点。仙尊的出现,既安定也重整劳燕分飞的仙族,待纥骨邪逝世,窘境风水辗转而来,魔族各部落间起了内哄,无法同心,被仙族趁虚而入,而寒北数十个部落的分崩离析也是自此拉起了序幕。
千年间,这些部落相互较劲,虽然曾试图彼此结盟,但由於总有人因为私心而破坏了规矩,又或者有仙族从中作梗,而导致此处无一日得以安宁,直到自仙界堕魔的寒儵横空出世,此等不堪的局面就此逐渐打破。
寒儵法术一绝,野心勃勃,誓言振兴魔族,与伶舟御风永世抗衡,让寒北之外多个部落趋之若鹜,纷纷与其联手结盟,慢慢壮大了寒儵的羽翼,而後历经百年一点一滴的收复,才终於统整千年以来离乱不堪的魔族,一致对外。
魔族深信,寒儵中兴之势绝对是魔尊再来之兆,寒儵也就因此被众部落推举为魔君,长居先魔尊宫邸,寒燊殿,众首领也自部族中选出身世、容貌、法力兼具的美人敬献至寒燊殿中。
五年後,寒燊殿里传来第一个好消息:魔后顺利诞下大皇子。而後几年间,後宫也陆续传来有喜与诞下皇嗣的好消息,为这长年无人居住的寒燊殿增添新生命的气息。
虽然子嗣繁盛,但寒儵却始终不快。
寒靡情在很小的时候就想明白,父亲虽然有着仙族过往却还能一步步收服八方部族、推为魔君、送入寒燊殿,绝不单只是他一身的能耐,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为魔族巫部的预言:寒儵之後必有魔尊。
只是百年来,包括他在内的六名皇嗣中,无一人是转世魔尊。
久了,不知为何,父亲开始不召见任何後宫妃子,总是一个人处在寝殿里。虽然不理后妃,但他却十分重视这六个孩子,尤其身为长子的寒靡情。
因为有着仙族的过往,寒儵煞费苦心才把他塞到魔族唯一天魔,九方千秋的门下,学习魔族正统的法术,而自己则亲授剑术,杂糅仙族与魔族的剑法,独树一帜。
二度有目共睹寒靡情特得的圣宠,以及他崭露头角的卓荦不群。
可寒靡情始终想不透,为何原本友好的父子关系却从那天之後骤变。
那一日,他站在寒儵的寝殿门外,「父皇,儿子靡情来给您检查功课了。」
「进来吧。」
入内後,他循礼下跪,「儿子,给父皇请安。」
寒儵淡淡的「嗯」了声,开始抽背他这阵子该背的书与学习的招式。
他战战兢兢的背诵、应对、挥舞招式,无可挑剔。
「滚。」蓦地,寒儵打断了这片安静的空间。
他顿时错愕的止声,「父皇?」
「没听到吗?快滚!以後未经吾的吩咐,都不准来见吾!」
他的眼神中满是惊惧与惶悸,他只能头也不回,迅速的离开了他的寝殿。
从此,虽看似封王,有着自己的王府,但未经寒儵的吩咐,他永远无法踏入寒燊殿一步。此一别,竟是阔别三百年。
那一晚,他到底做错了什麽?
大殿将近,他手持兵符,微微颤抖。
这只兵符,是寒儵身边的权臣獓狠登门入府给他的,他起初甚是不信,因为父亲已经整整三百年没传唤过他,他甚至以为,父亲忘了他,所以当他握着兵符领兵,驰骋沙场,他很是恍惚与兴奋,这次,他不会辜负父亲所望,他会让他对他刮目相看。
大殿将近,却见殿门徐徐开启,来者是獓狠。
他诧异,脚步不自觉的止住。
獓狠道:「微臣见过代王殿下,还请殿下将兵符交给微臣即可。」
这一句,打落了他刚刚一切的情绪。
交付兵符也就罢了,就连收回也不愿见上他一面吗?
他神情愀然,轻轻的,将手上的兵符交给獓狠。
獓狠接手,「微臣谢过殿下。殿下劳苦功高,回头君上会派人将奖赏送至王府。」
獓狠正要转身,寒靡情却叫住他,「且慢。」
獓狠顿身,「殿下还有何事相托?」
「你可知道,为何君上总是不待见本宫?」
「微臣不知。」他不过是个臣属,虽然长年伴在寒儵身旁,但还是不敢妄自揣测、过问皇室之事,「微臣只知,这些年来,君上虽然没召见过殿下,但确实是在意殿下的。」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他家的主子总不愿面见自己这麽好的大儿子,而且自寒靡情出宫至今,毫无理由,就成了现在的定局。
他是在意他不错,他供给了他良好的物质生活,年节贺礼从未疏忽,并且还能继续在九方千秋的门下学习……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再回到曩昔,重历他们父子间玩耍、学剑的时光罢了……
寒靡情望着殿门,恍惚一笑。
父亲怕是永远不知道,从他要他离开他面前的那刻起,这已成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一生中至痛的伤痕。
他一开始怀疑自己,恨自己,从此不敢在魔界里以面示人,甚至,成日在古陌荒阡里游荡,久久不回魔界。
而後,他逐渐习惯。
习惯从此遮着脸,习惯在古陌荒阡寻乐子,习惯被他放任,习惯……那没有理由的疏远。
多痛的伤害,让他学会了在人群面前装作不在乎的潇洒任情,多久的时间,让他学会了将心伤看淡活出属於自己的快乐,也是那多大的心,让他学会了不再追究、愿意在凡尘中温柔待人。
只是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他能给他一个理由。
他走了,阔别百年,当他再次走出寒燊殿时,他还是见不上他。
他却不知,此时此刻,另一个红发身影正独自凭栏眺望着他,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