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武陵源是个如梦乐园,或许它算不上仙界最美的派别,却是最宜仙人、凡人长居的佳美净土。
这里无分四季,终年恒春,惠风和畅,偶时细雨霏霏,染凉了偌大武陵。武陵源中的水源命脉乃为红川,缘水夹岸,皆为桃林,落英缤纷,河上满是落下的粉色花瓣,红川也就因此而得名。自红川发源,源中星罗棋布九个大小不一的湖泊,另有数十座高低错落有致的小山、山沟夹於其间,其中,一座最高的青山峰头正是长生殿的座落之处,此宫之主乃武陵源掌门,更是当世显赫清贵的仙尊──伶舟御风。
云雾缥缈,或淡或浓,冉冉而升,影绰起伏,随着源中所吹拂的阵阵徐风掩翳莹白似玉的雄伟宫殿,为长生殿覆上一层玄秘的仙色面纱,於此同时,殿中传来悠扬仙乐,清逸飘然,悦耳神回,伶舟御风就坐在主位之上,一手撑着头,惬意观赏着身前的仙姬群舞。
或曾想,四千岁的神仙应为白发苍苍,形容枯老,那可就大错特错。只见殿中,那立在阶梯至高处的宝座上,正坐着一个白袍在身的绝世俊逸少年,他肌肤胜雪皎洁,莹润无瑕,面颊因琼浆而漫上朝红,衬着他那精致秀美的五官,微醺成了最合适的自然妆点。淡眉如月鈎,桃花眸一如满源盛华,含情脉脉,眼带笑意,秀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嫣然薄唇,精巧犹如崖间脆冰。如此精巧的容颜,美得让人窒息。
精美的白色仙髻盘住上半部的秀发,用了一只华俏的玉簪固定,剩余的墨色长发直泻而下,几撮慵懒的垂於身前,将他此刻雍容享乐的神韵勾勒到位。
似近,却也遥不可及。
他的神色里流淌一向的玩世不恭,一边嗑着手中鲜嫩的仙桃,一边漫不经心的望向眼前群芳,在弦瑟重奏间,她们舞着轻盈曼妙的身姿,随仙乐翩然起舞,一颦一笑娇俏艳丽,举手投足各色倾城。
却在此时,巍峨殿门缓缓开起,门中一抹素白的身影款款走进。
伶舟御风神色一动,立即正起身,轻轻拍了两下手,瞬即,殿中的舞姬与乐师停下了动作,迅速排列成行,退出殿外,容得那人毫无阻拦的踱至前方。
却见那人有着一头洁如霜雪的白发,顶上华发为一彤茜色的玉簪松散绾起,其余飘散在他身後,漫然飞扬,在殿宇上悬挂数颗夜明珠的照映下,他的发恍若一袭会折光的披肩,微微反射着滢柔的光辉,晃晃闪耀。
肤如凝脂,白里透红,素眉若柳,斜飞而上的丹凤眼中是赫赤色的瞳子,闪烁着妖异的色彩,光华流转,慑人心魂,石榴红的唇瓣微微泛着笑意,却看不出他此刻真实的心绪。广袖垂地,他拖着长长的仙袍朝殿中走去。
这条路、这个场景,一日千年,千年一日。
伶舟御风瞅着那既妖冶又如润玉的男子,道:「小一呀。」
男子顿身,依循门规下跪行礼,「宸儿,拜见师父。」
此人正是伶舟御风所收唯四的弟子,又是座下的弟子之首,所以被伶舟御风唤作小一,名为陶宸,精通各式占卜术数。或该说,伶舟御风座下也仅剩三名弟子,因为那四弟子寒儵已在一年前堕入魔道,他伶舟御风早不认那孽障。
寒儵在修行时走火入魔,魔身半泄,被伶舟御风痛心的扔进天牢,望其痛定思痛,纵为魔族之身却仍能长存仙族之心,孰料那魔性还是吞食了他的赤子之心,十年後谋生逆乱意念,残杀五百同门,大破天牢,叛离仙族,彻底堕入魔道。
吩咐陶宸起身後,伶舟御风道:「自那孽障堕魔以後,为师与你也半年不见。」
陶宸温和一笑,「是弟子的错,闭关仓促,忘了先和师父支会,让师父担心了。」
伶舟御风怎会不知他这好徒儿的真正思量,却未道破,「你专心致道,为师甚是欣慰,如若无事,陪师父喝点小酒吧。」
他向他招手,陶宸却又再次跪下。
伶舟御风沉着脸,陶宸低头道:「此番前来,是要与师父拜别的。」
这回,伶舟御风没要他起身,而是兀自拿取身前的玉爵,先是在手中漫不经心的把玩观赏,而後才品着里头的温酒,期间,陶宸低着头默不吭声,直等伶舟御风再次开口。
「是吗?」伶舟御风看着爵上精美的雕饰,笑问:「想自立门户?」
仙族的传统,如若弟子修行满了千年并且道心端正,是可以拜别师父自行创派,这也就是为什麽至今仙族里会有百来个大大小小流派的缘由。
「宸儿不才,区区那相命本事又如何在仙界创派?」陶宸轻声道:「宸儿想在凡尘另辟天地,潜心修道,度化恶念,不再踏入三度六界的任何纷扰。」
闻此,伶舟御风笑了,「今日前来,你也早料到会是怎样的结果。」
陶宸的声音仍旧平淡,却透着那麽一丝不容忽视的坚定,「师父,有一个四师弟,难道还不够吗?」
他在要胁他。
伶舟御风怒於心,却未形於色,「这些年来,就这点,你学得最好。」
「宸儿不敢。」
伶舟御风冷笑了一声。这天下哪还有他不敢的事?他淡泊的性子,让他在这世上了无牵挂,没有羁绊,自然就无所不敢。最不喜他那不妥协的温润,以柔为进,便成了无法拒绝他的理由。
既起心动念了,还留着他做甚?
伶舟御风起身,拂袖离去,「要滚就赶紧滚!」
「是宸儿不孝!弟子陶宸拜谢师父千年教养之恩,恩重如山,无以回报。拜入武陵源,永为源中人,纵使出世,仍会潜心修道,兢兢业业,恪守门规,度化众生。倘若武陵源来日遭逢存亡之危,弟子定会入世,万死不辞……」
後头的话,都因为伶舟御风怏怏离去而未被耳闻,但他仍是说着,愈说着,那长年堵在他心中的灩澦堆彷佛逐渐崩解,终成碎石,没入川里,随波而逝。
陶宸重重磕头三回,雅然起身。
高耸通天穹顶,雕花梁柱立地,玉砌窗棂透光,镂空熏球晃动,象牙尊座,穷莹石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通殿明亮庄严,不染尘埃。
大殿上的一切,他却视若无睹。
没有一丝念想。
千年里,源中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所牵挂,也无半分的眷恋。
他转身,轻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