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槍與粉筆 — 第二十一章 唐宇霽

通讯软体的提醒音效响起,关圣令拿出手机飞快地瞥了眼,本来想说是什麽无聊的讯息,一看到传送消息的人是小詹,便立刻把聊天室点开。

小詹照例是跟他报告温澄的近况。自从温煜朗出院之後,他和温澄就没再见过面,本来他以为这段关系就这样到头了,直到数天前他自己一个人郁闷地喝着酒,云云来找他聊天。

「你的外套呢?」

「啊,给温老师了。」

「为什麽?」

「怕他冷。」

他想对话不会进行下去了,云云却在安静了几秒後又说:「外套比不上你的拥抱。」

「他不要我了。」

「你这麽确定吗?」说完,云云起身,缓缓朝包厢的门口走去。

温澄看起来就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集了。在医院看到他的时候,还吓得找藉口溜了出去。

云云推开门,脚步停了一下,「至少你要亲自确认你们之间到底怎麽样了吧?如果还能继续走下去,却因为自己的想像而止步,那不是很可惜吗?」

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那天回家想了想,便吩咐了小詹这几天暗暗跟着温澄,且需要每天跟他做回报。他现在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被分手的可能,只能藉由这样的方式去维持他们之间的联系。

时值寒辅,温澄每天去学校,小詹进不了校园,只能跟他回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温澄几点进了校门、去哪里吃午餐、回家路上去采买民生用品一趟,相当日常琐碎,饶是如此,他也很满足了。

今天还是一成不变,温澄今天七点初就到学校了,下午是跟着学生在同一时间下课的,没有半途去买东西或干嘛,直接回了家。

他可以想像温澄的移动路径,好像他就陪在他身边。

他想陪在他身边。

可是温澄不会接受吧。他配不上温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头取出唯一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收拾後装进他放在一边丝毫不会使人起疑的黑色公事包里。

他走下楼,关诚谅正在客厅里,看到他时说:「你要出门啦?」

「嗯。」

「今天比较晚。」

「拄仔咧整理物件(刚才在整理东西)。我出门矣。」

关诚谅看了一眼他挂在肩上的包包,目光很快离开,没表现出太多好奇,「掰掰。」他知道就算提出问题,得到的大概也不是真的答案。

关圣令走出家门,启动车子坐上驾驶座。这几天他都让小詹在温澄下课以後直接回家。

到永丽之前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想起和温澄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温澄在书房里给他看过的、亡妻的画。本子里描绘着一张张普通的街景、细致的线条记录着安稳的日常,飘香的面包店、赶去菜市场的欧巴桑、一只嘴里叼着不知道什麽东西的小猫,那些正是温澄的生活,不是他的。

他的生活在夜里。

黑夜的街头在窗外倒退,一片他看惯了的繁华。

他配不上温澄。

但他愿意尝试变成温澄理想中的样子。

到了永丽,唐宇霁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

「我知影你最近起毛真郁卒,犹毋过这代志真重要,一定爱和你讲。最近你按呢敢哪无想欲管所有的代志,已经开始有人咧乱矣(我知道你最近的心情很郁闷,不过这件事情很重要,一定要跟你讲。最近你这样好像不想管所有的事情,已经开始有人在乱了)。」

关圣令放下公事包坐了下来,「咧乱啥?」

「啥物代志拢有啦。黄维洋上过份,因为顶摆你教示人和温老师有关系,你知影伊按怎讲毋?真正是讲甲袂听,乌白讲啥物你佮温老师搞同性恋(什麽事情都有啦。黄维洋最过份,因为上次你教训人和温老师有关系,你知道他怎麽讲吗?真的是讲得不能听,乱说什麽你跟温老师搞同性恋)‧‧‧‧‧‧」

关圣令用一声哼笑打断唐宇霁,「我阁想讲伊是白痴,看袂出来。」

「就是讲咩‧‧‧‧‧‧你讲啥?」附和到一半,唐宇霁才发现不对。他不可置信地皱着眉头瞪着关圣令,「你阁讲一摆。」

关圣令从善如流地又念了一遍,唐宇霁的眉毛皱得愈来与靠近,堆起了蠢蠢欲动的火山。

「莫按呢看我,我佮温老师着是咧谈恋爱。」

「──干你是起痟是毋!伊和你仝款是查埔呢(干你是发疯是不是!他和你一样是男人耶)!」

「又阁按怎?」

「你‧‧‧‧‧‧」唐宇霁冲到他面前,双手朝他的领子伸过去又颤抖缩回。他一手扶额一手插腰,在沙发边来回踱步,「你是咧讲耍笑?」

「毋是。」

唐宇霁又骂了一声「干」,吼得很大声。关圣令神情冷静地注视着他。

他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更加激怒了唐宇霁,连问候人家母亲的脏话都飙了出来,关圣令却在想,当初关诚谅跟他出柜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跳脚。

看起来蛮好笑的。

他忍不住扬起单边的嘴角,唐宇霁见状,没忍住,扯住了他的衬衫领口,面色阴沉,「你到底是咧创啥潲(你到底是在干什麽)?」

「这是我的代志。」

「你是认真的?」

「嗯。」

唐宇霁忿忿松开手,眼神像要吃人似的。

关圣令拉开公事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那把格洛克手枪和子弹放在桌面上。唐宇霁一看,脸色更臭,「你啥物意思?」

他当然认得眼前的进口手枪。那是当年黄有青决定把永丽交给关圣令打理之後,他亲手交给他的。

那是黄有青打天下时用过的枪。做为身份的彰显,还有防身用的。

「我袂使用这个身价佮伊交往(我不能用这个身份跟他交往)。」关圣令慢条斯理地把拉链重新拉上,背上包又起身,「我走矣。」

唐宇霁不解地捏紧了拳头,对着他的背影连名带姓吼他的名字要他站住,不如以往那样熟悉地喊他「令哥」。关圣令没理,当作没听到,彷佛心意以决。

希望以後他就跟这个地方没关系了。

办公室的门关上後,唐宇霁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办公桌後空着的位置。

他不是不了解关圣令刚刚讲那句话是什麽意思,而且都还把枪还回来了。

永丽可以说是没有公关经理了。

这是背叛!

这里又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随便地方。

他暗骂。然後将目光移开,走出办公室找手底下的人。

他要找人查查温澄,看看这老师到底有什麽能耐,居然让关圣令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愿意放弃所有。

他得让关圣令回头。

明天就是寒假辅导的最後一天。小詹盯着温澄每天出入的鸣安中学的校门口想。他心里觉得关圣令蛮变态的,这样监视着温澄。耳闻在动私刑那天温澄完全不给关圣令面子的消息後,他以为关圣令叫他跟着温澄是要动手,结果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看起来像个爱幕人家的跟踪狂。

「嗯?」

因为一直看着校门口,所以看到唐宇霁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因为盯得太用力而产生的错觉。眨眨眼睛,唐宇霁还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的方向望着学校正在讲电话。

呃、等一下等一下,现在是哪一出?是关先生叫霁哥来的吗?

霁哥是来找温老师的?要过去打招呼吗?需要报告给关先生知道吗?

另一头,在教职员办公室里接到电话的温澄心情就跟前几天见到云云一样困惑。

怎麽一个一个都这样突然找上门?

手机另一端传来的是他不太熟悉的声音,来自唐宇霁,正问着他今天有没有时间跟他们一起吃饭。

「你们?关先生也一起吗?」温澄问。

「对啊,他先过去了,叫我来接你,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了。」

温澄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安静了几秒,问:「小詹呢?他不是都会叫小詹吗?」

「小詹载他过去啊。」

「‧‧‧‧‧‧太突然了。他怎麽没先跟我说?」

「欸?他跟我说他有跟你讲啊?你没收到讯息吗?」

温澄咬了咬嘴唇,不安在心里发酵。他觉得奇怪,理智小声地告诉他不要下楼、不要「赴约」,但是对关圣令的念想那样喧嚣,几乎占据满他的心。

想见他。

「还是你今天没空?这样的话我跟他说一声,再另外约时间‧‧‧‧‧‧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後呢。」

「不知道是多久以後」这句话让温澄心一横,「你等我一下,我这里也差不多了,等等就下去。」

「好喔。」

温澄把桌面整理了下,收拾了些东西,捏着手机走了出去。在一二楼交接处的楼梯上,他透过窗户看见站在校门外的唐宇霁。

为什麽会没有收到讯息?他有点怀疑地想。要不要问问关圣令或小詹?纠结了好几秒,他还是按亮手机,传了一封确认的讯息给有一阵子没见过面的人。没有等待回覆,他走下楼、走出校门。

五分钟後在唐宇霁的车上,他才收到回答。

「我跟他没约啊。」

「想办法下车。」

「说你有东西忘在学校或是要买什麽东西,找藉口下车!」

一连好几声「叮咚」热闹又急躁地响起,打不破唐宇霁脸上不爽却又故做平和的笑脸。十有八九关圣令已经知道他把人带走了。他斜瞄了眼副驾驶座上的温澄,余光之中,看见答覆的温澄并没有他想像中惊慌。

温澄深吸了口气,没跟他说话,只是盯着手机萤幕。

停红灯的时候他伸手一把抽走手机,飞快地扫了一眼,关圣令要温澄下车的讯息已经变成哀求他回覆。

「跟我说说话啊老师。」

认识几十年,他没看过关圣令这样对人低声下气。

这是最後一条讯息。唐宇霁冷笑着把手机丢回给温澄,接着换他的手机铃声大作。不用想也知道是气急败坏的关圣令打来的,他没接,顾着跟温澄讲话。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走吧?」

「嗯。」

「你好像没上次那麽怕啊?」

「‧‧‧‧‧‧他知道我在你手上,他知道我在哪里。」

「哈!这麽相信他?之前不是还怕得要死?」

温澄没有回应他,看着手机想了很久,最後紧抱着包包,只打上三个字:我没事。

「你就这样乖乖跟我走?」

朝车窗外看去,把惴惴不安尽力压在眼底不显露出来,温澄反问:「你不是有事情找我吗?」

唐宇霁的声音带着讥刺与漠然:「你怎麽确定我有事情找你,而不是要把你带去什麽没人会发现的地方处理掉?」

温澄一惊,缩了缩身体,恐惧和仓皇一下子被勾出。他紧捏手机,关圣令的讯息又传了进来,恰好安抚着他的焦虑。

关圣令说:「等我。」

简单两个字便让他觉得安慰。

窗外的道路愈来愈陌生,这次没了关圣令带他去绿春九号时的雀跃期待,只有挥之不去的忌惮和忐忑。

车开到一处桥下,唐宇霁推开车门,「下车。」

他们走到车外。冷风扑面,冬季水枯,河床上只有涓涓细流轻声流淌,岸上凌乱生长的杂草乾黄。天空暗了,桥上隐隐的光源洒落,不够照亮这里毫无希望的荒芜。

希望在这里并不存在。

「你的儿子叫温煜朗是不是?他有跟你讲过这里的事吗?」把脚边的小石头踢开,唐宇霁慢步往前,边走边讲。

「‧‧‧‧‧‧什麽?」杵在车头边的温澄左手搭在垂下的右手上,微微颦着眉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怎麽突然说起小孩?

「你不知道啊?他念高中的时候跟诚谅一起来过这里,翘课追着一个朋友过来的,那朋友叫什麽来着?啊、好像姓张。小张跟人约了在这里打架,然後他们傻傻地跟了过来。」

小张?温澄想起两个孩子毕业那天听见的姓名。张正敏。是在说这个他没见过的孩子吗?

「你知道事情最後是怎麽解决的吗?是老师知道他们翘课以後打电话给令哥,令哥带着我和一票人及时杀过来,还是我把他们带回学校的。小张还蛮有意思的,之後又跑去永丽见了令哥,想要做他小弟,被毒打了一顿赶走。」

「被‧‧‧‧‧‧被打?被谁?」

唐宇霁转过身,两人之间相距数公尺。他嗤笑,「还可以是谁?就跟上次一样,令哥叫人打的啊,他自己也揍了几拳。

还有小詹之前的司机──那个智障把枪放在令哥车里,被诚谅发现。他最讨厌诚谅接触这种事情,那个司机後来也被他教训了一顿,好像被他打断了手吧。

还有更久之前,他为了我大哥都可以在街上动手,差点把人杀死呢,可惜没把那家伙收掉。

结果上次你走之後他叫人把阿灰和他小女朋友送去医院,叫了几个人顶罪送给警察当业绩,根本莫名其妙。那种跤数(注1)死了就算了,这麽费功夫,我问过他为什麽,结果就因为你,因为你不喜欢这样。」

他直直望进温澄眼里,眼神凶暴的令人打寒颤,哪里还有两人第一次碰面时笑眯眯的和善样子。

「我根本搞不懂现在的他,以前他那麽俐落,现在呢?之前为了你一个礼拜不进公司,现在竟然还为了你想要走。我真的搞不懂耶。」他快步走到温澄面前,掐住温澄的脖子,粗鄙地说:「你怎麽把他勾引走的?你比女人好干吗?嗯?」

温澄抬起两手慌乱扼在唐宇霁腕上。唐宇霁掐痛他了,而且卡在脖子上的力道愈发用力。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近似咳嗽的声音从喉咙里破碎的溢出。

视线愈来愈模糊,他愈来愈没力气推开唐宇霁。

阴暗处传来三步并做两部的急促脚步声,唐宇霁松开温澄,手伸到背後抽出藏在外套底下、插在後腰的枪指向来者,正是那把格洛克。浑身气力被抽走的温澄跪倒,右手撑着沾染沙土的肮脏地面,左手抚着疼痛的脖颈直咳。

「啊──小詹。」唐宇霁挑了挑眉,挂着笑冷漠地看着脸庞带着隐微惊慌的高大青年,枪口很稳,没有移动半分,「你在这的话,意思是令哥也来了?」

跟关圣令回报完状况又一路跟过来的小詹自然地将双手举到半空,语气很小心,「他要来了。我可以过去吗?」

「你要带温老师走啊?」

小詹紧张地盯着他,没有回答,只慢慢地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刚刚看见温澄倒在车後。他走到车头前,唐宇霁不屑地哼出一声短促的笑,他绕过唐宇霁到达温澄身边。

「温老师。」蹲下身,小詹扶着温澄的肩膀低声呼唤,「温老师,你还好吗?」

温澄又咳了好几声,听起来比较没那麽虚弱了。他闷闷点了点头,挤出声音:「我没事。」

小詹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唐宇霁俯视着地上的两人,没来由的一股烦躁烈火般窜起。

小詹对待温澄的态度,就是关圣令对待温澄的态度。

就是这家伙。唐宇霁恼火地想。就是这家伙把令哥勾走了,让他二话不说抛下永丽、抛下他们几十年的情谊‧‧‧‧‧‧

显得他们拼搏、共患难过的时刻都是屁。

温澄到底是哪根葱?

该死。

「小詹,」他恶劣地开口,「你不好奇为什麽令哥喜欢他吗?」

地上两人惊讶又惊恐地同时抬头。他踹开小詹,粗暴地抓起温澄捏住他的脸轻蔑地瞧了瞧,又搧了一记耳光,打掉了他的眼镜,「虽然不年轻了,但长得也算蛮好看的啦,除了这张脸,床上也挺行的吧?不然他怎麽会跟男人搞在一起?经验很多吧?你对多少男人张开腿过啊?」他把反应不及的温澄掼在引擎盖上,反剪住他的手。

猝不及防被踢到一边的小詹爬了起来,又被枪口震住。唐宇霁退到一边看了他一眼,朝温澄努了努下巴,「脱下裤子干他。我要搞清楚令哥看上他哪一点。」

小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唐宇霁,又看了看头晕眼花的温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唐宇霁不耐烦地扬扬手,那柄枪这样慑人,他低喝:「快点啊。」

小詹只好朝温澄走去。

「不‧‧‧‧‧‧」他听见温澄低喃。

怎、怎麽办?

霁哥手上有枪,他什麽都没有,但是他得想办法保护温澄,因为温澄对关圣令来说很重要。

而关圣令待他很好。

牙一咬,他调换方向鼓起勇气往唐宇霁冲过去。他没有干架经验,不过也就是那麽一回事,对吧?

唐宇霁没想到平常看起来安静内向的小詹有胆子反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被扑倒在地。他马上握着枪以枪托朝小詹的狠狠脸打过去,按着他不知道要怎麽办的小詹来不及闪,被他打得头晕目眩。他从小詹身下挣脱出来,从外套里掏出一把瑞士刀,寒光闪烁的刀锋等不及要舔血。

他抓住小詹的头发,迫使小詹抬头。

小詹感觉到冰冷而尖锐的刀尖在脸颊上游走,慢慢地移动着,最後来到喉咙。审视着他的唐宇霁眼神也和握在手里的刀一样冷。

脑子一片混乱,小詹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刀尖随时没入他的皮肉。

「别、别这样!」一旁的温澄颤抖而声音嘶哑地喊,「放过他吧‧‧‧‧‧‧」他几乎要哭出声来。这些对他而言太过陌生。

早上出门的时候,今天还是个和平常一样普通的日子,才刚放学踏出校门,他就可能回不了家。太突然了,就像不小心撞倒杯子,杯子落地破成无数碎片的时候让人错愕。

视野一片模糊,暴行却比戴着眼镜时更清晰,温澄无助地缩起身体。

杯子已经碎了,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听见声音。在细弱的水声、风吹过杂草之外的声音。

是车声。由远而近。

唐宇霁也听见了,放开小詹。眼熟的车身出现,他并不惊讶。

「终於来了。」他的低语消失在冷风里。

注1,跤数:角色、家伙,有轻蔑的意味存在。台湾闽南语常用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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