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改又阁麻烦你,真歹势(这次又麻烦你,真抱歉)。」
「啊、袂啦,咱熟似偌久矣,遮尔客气(啊、不会啦,我们认识多久了,这麽客气)。」
客套地讲了永远不变的应酬话,把客人送到门口又回到包厢,关圣令点起一根久违的香菸。刚刚谈事情的画面在脑中自动重播,他却只记起片段。他们刚刚谈了什麽?喔,老样子,帮忙牵线乔事情,不是什麽新鲜事。
烦腻地把刚点起的香菸在菸灰缸里按熄,烟雾袅袅飘散,他咳了几声。少爷手脚俐落地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他说:「拿瓶新的酒给我。」没多久他喝惯的牌子就出现在乾净的桌上,他倒了一杯,云云走了进来。
她的气质还是像以往一样,和所有人隔着一层轻烟似的显得只可远观。她在他身边坐下,身体隔着一段距离,语气倒是蛮亲近:「自己喝闷酒?」
关圣令耸了下肩膀。
「心情不好?」
「无聊。」
「哪里无聊?」
咽下一口酒,他闭上眼睛缓慢吐出一口气,轻声说:「全部。」
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那个感觉就像真的有什麽东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人烦得不得了还隐隐作痛。
「全部?」
「就是这一些啊。」关圣令放下酒杯,考虑着是不是要再抽根菸,不到一秒又想算了,实在提不起劲,「有点累了‧‧‧‧‧‧」
云云没听过他喊累,噙着引人抒发心情的微笑的唇意外地抿了下。
「我看你前几个礼拜还很开心。」确切地说,是温老师第二次来之前。她默默心想。话说回来,他这些日子又天天来了。
「没有去找温老师吗?」
「跟他有什麽关系?」
「你不是,」云云想了想,没有太多纠结地大胆说出:「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喜欢的意思有很多,关圣令不知道她是指哪种喜欢或是察觉到什麽,就算她发现什麽吧,现在也无所谓了。他勾出一抹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讽笑,「然後呢?」
喜欢他有什麽屁用?温澄已经不要他了。
「那天晚上发生什麽事了?」
侧过脸,关圣令望着她,冷冷地问:「我以前对你不错,你就真的以为我个性很好是不是?」
自知碰到他的伤口,云云却也不怕,「我觉得你不坏啊。」
「你忘记我为什麽坐牢?」
他的嗓音激动地染上狠劲,即使如此也没让云云动摇退缩半分。她平静地直视他,慢慢地说:「你坐牢,跟你的个性有关系吗?」
她没忘记他跟她说过的往事。
他是为了唐宇霁的大哥、他的换帖兄弟唐宇光而入狱的。
那年唐宇光跟人因为小事起冲突,被人杀死,为见怪不怪的道上平添一条年轻冲动的灵魂,他跟当时还未成年的唐宇霁商量着要报复,也这麽做了──然後因为杀人未遂而被扔进监狱,以时间和自由为代价,换取新生。
「你什麽意思?」
「你是本性糟糕,还是因为环境所迫?你不报仇,别人怎麽看你?会闲话你胆小懦弱、没有义气吧?」
「我没有被逼。」关圣令严肃地说,「是我动手的,没必要推给环境或者其他什麽。做了就是做了。」
他可以当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继续混日子,但他的自由意志让他拾起了刀。
「那麽,你会後悔吗?」
「你是指哪件事?杀人?不会。」
就算时光重来一遍、两遍、十遍,无论多少次,他都会执迷不悟般朝杀死唐宇光的人冲过去,将刀刺进他的身体里。
他就是会这样做。
「那麽,那天晚上呢?」
「‧‧‧‧‧‧有什麽用?现在後悔也来不及了。」他往前倾,顺势放下酒杯,摘下眼镜用双手摀住了脸。云云看见他没被手遮掩去的眼睛,居然泛红。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不喜欢那些新闻每天报的东西,血腥暴力之类的。可是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只是帮他出一口气而已啊。」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看起来像在陌生路途上迷路的人,想去某个地方,却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啊、被驯服了呢‧‧‧‧‧‧云云望着快要哭出来的关圣令的侧脸心想。
他们不再交谈,关圣令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云云凝视着不太一样的他问:「你的外套呢?」
平常这人总是衬衫搭外套,扮一副让人放下戒心的端正模样,今天怎麽不见外套的踪影?
「啊,给温老师了。」
「为什麽?」
关圣令回想那天他到医院的时候。温澄躺在不怎麽柔软的沙发上,枕着乾瘪的扶手,双眉微微蹙着,两只手缩在胸前,好像想抱着什麽东西。
空调被不怕冷的孩子们调得有点低,温澄身上什麽都没有,只有一件单薄的高领毛衣,所以他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一点温度覆盖。
他想着在他把外套披上以後松开眉头的温澄,想笑,又闷的笑不出来。
「怕他冷。」
温澄醒来的时候,抱在怀里的依然不是抱枕,而是关圣令的外套。温煜朗已经出院好几天了,这几个晚上他都是把外套放在身边睡的,每一天醒来,它都被他搂在怀中,亲密地彷佛搂着外套的主人。第一天还觉得尴尬,第二天则是绝望,第三天自厌,第四天麻木,第五天他承认,他矛盾地一边害怕一边想念关圣令。
温煜朗出院那天,小詹没跟他把外套要走、准备归还给他的头家,他也忘记了这件事──或说是刻意遗忘。那天的某些时刻,他也曾暗暗祈祷,希望小詹不要提起,这样他就能保留这件外套‧‧‧‧‧‧虽然也不知道留着要干嘛。
他用外套蹭了蹭脸,接着把脸埋进去,上面特属於关圣令的气味已经很淡很淡,几乎已经染上家里的味道。
叹了口气,他起身下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梳头发整理东西一系列事情做好後他踏出卧房,来到书房前。他没走进去,只是打开门看着里头,那里什麽都没变,桌面散放着一些小东西,书架上没填补上新的书,墙上的画框顺序没有变动,他们从这里开始,这里已经不再有他们的影子。
他现在很少踏进书房里了。他跟关圣令在这里共度过许多时光,那些时刻还生动鲜明如昨日,承载那些美好的书房变成这世界上最让人神伤的地方,连走进去,都变得需要勇气。
站了一会,温澄关上门,下楼出门前往学校。
寒辅第一周第三天的早上没什麽大事,很轻松地过去了。本来以为今天不会有什麽事的温澄才刚拿了便当,便被白思晨发出邀约:「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到外面吃吧?每天都窝在办公室里蛮没有意思的。」
「喔?好啊。」
温澄捧着午餐跟着白思晨往後花园走,手里拿着要给白思晨的饼乾的喻耀安在中途加入。後花园就在他们广告设计科和应用外语科共用的同一栋教学大楼後面、东侧门旁边,本来是脚踏车停车棚,後来停车棚牵到餐饮科後面空间更大的空地,旧的这个就荒废了,被他们如今的科主任经过巧手改造,帮围墙涂上油漆画了图、种了一堆盆栽、摆放了桌椅,变成了他们广设科专用的小基地。
这个时候的後花园没有人,偶尔会跑来的学生现在都在教室吃午餐或在餐厅厮杀抢食,他们坐下来闲聊了几句以後,白思晨温柔地说:「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温澄的目光从便当里难吃的薄薄香肠移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脸上有点顾虑的白思晨。
「小朋友还好吗?」
「煜朗很好,恢复地蛮好的‧‧‧‧‧‧」
接下来换喻耀安没有废话而直白地问:「温老师遇到什麽事了吗?」
温澄露出淡淡的微笑,低下头摇了摇。
白思晨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追问,温澄看起来不想分享,硬逼的话只是惹人厌烦。喻耀安的纠结没有他那麽多,单刀直入,「和关先生有关吗?」
啊──!这个不知道委婉怎麽写的白痴,早知道就不叫他一起了!白思晨在心里扯着头发大叫,表面上淡定,在桌子底下则狠狠踩了喻耀安一脚。温澄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反问:「你怎麽会这样想呢,喻教官?」
看他百无聊赖地戳着塑胶便当盒里的白饭,并坐在一起的两人互看一眼,知道他们猜对了开头。
没等喻耀安回答,温澄自己慢慢地开口:「我跟他,嗯,我也不知道那算什麽。冷战吗?他前阵子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我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他。」
「什麽不太好的事?」
对着白思晨,温澄又摇起了头。
可以说吗?关圣令那句「老师,你这样我会被抓喔」言犹在耳,如果说出来,他会害他被抓吗?
他又想起那幅景象,胃闷痛起来,过一下又好了。那对被虐打地惨不忍睹的年轻小情侣,他们怎麽样了?
他们怎麽样又有什麽关系呢?这个想法飞速闪过。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麽和关先生成为朋友的。温老师你讲过是因为小孩子的关系,但是真的只是因为那样吗?」
「他、他人不错啊,相处起来觉得蛮好的,就变成朋友了。」
「温老师,你看起来很心虚。你真的觉得他好吗?」
白思晨掐了喻耀安的腿一下,手被喻耀安一把压住。
「你口中不错的人,做了什麽不太好的事情,让你心情糟糕至此?」
温澄放下筷子,直视喻耀安眼神锋利的眼睛,有点恍惚地问:「你想说什麽?」
「和那种人来往好吗?我就直接说了,他看起来是『很有问题』的那类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单纯,跟他有太多交往,绝对不是什麽明智的事。」
「你懂什麽啊?」意识到的时候,温澄才发觉自己的口气有多冲有多讽刺。他这辈子还没这样讲过话呢。「你怎麽能这样说他?」
「做为同事和朋友,我们是关心你,怕你受伤──」
「他没有伤害过我!」
温澄猛然从椅脚太过矮小的椅子上站起,差点把椅子撞翻。他恼怒又不平地瞪着两人,眼眶带着泪花转身快步离去,不顾背後白思晨的呼唤。
他们怎麽可以这样说关圣令?
凭什麽?
注1,但是我放心不下:「但是我放心不下。我想起狐狸的话。人如果让自己被驯服了,免不了可能要哭的‧‧‧‧‧‧」安东尼‧圣修伯里,《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