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春九号的约会过後几天,关圣令又带着关诚谅到温家。两个人照样把小孩撇着,泡了壶茶窝进书房里。
设计概论课本摊开在书桌上,温澄靠着茶杯站立的手机显示的是GoogleArts&Culture的画面,一个穿着粉色长袍、拥有一头柔顺黑色长发的女人位在萤幕中央,她的右耳别着一朵红花,着迷地看着捏在右手里正燃烧着的香菸,赤裸的左腿舒展着脚指头。这幅画作正是慕夏於一八九四年完成的海报作品。
「你看她的头发。」温澄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将画面放大,「像涟漪一样散开,线条很细腻。就和前面作品里可以看到的围绕在女性身边的花花草草一样,这是慕夏的另一个特点。」
关圣令「喔」了一声,表示明白。
温澄之所以会开始给关圣令「上课」,时间还得回到稍早之前。
关圣令来的时候,温澄刚好在看书。关圣令瞧了一眼书本,就从後抱住坐着的温澄,用双臂把人锁在怀中,「我之前跟云云借了了她以前的课本,看不大懂呢。」
「你和她借课本干嘛?」
「你约我半夜喝茶那天,後来云云不是打电话找我吗?我跟你说要找她拿东西,就是拿课本。我想知道你的世界是什麽样子。」
温澄意外地发出困惑的单音,又笑着说道:「你这麽笃定我一定会跟你交往啊?」
「就算你拒绝我,我也想了解。」关圣令吻了下温澄的脑袋。
温澄放下书,在关圣令的臂膀里很舒服地赖了一会儿,然後问:「要不要我跟你聊聊课本里的东西?」
所以,眼下这个时候他才在讲课,而此时唯一的「学生」已经开始分神。
关圣令拉过他的左手,慢慢捋着他的五指。他喜欢温澄的手,手指纤长、指甲整洁、掌心柔软,指尖萦绕着淡淡的书本气味,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他在温澄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彷佛忠诚的宣示。
温澄开玩笑说:「我还没宣布下课啊。」
关圣令故作正经,「温老师你继续,我有在听。」说完又自顾自地把玩温澄的手,像极了上课不顾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拿着粉笔振笔疾书、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把课本当画布的学生。
不过看起来他比较想把温澄当画布。
也不想用笔,而是用唇齿留下痕迹。
右手手腕内侧被咬了一口,留下了浅浅的齿痕。温澄转头去看书房的门,门扉紧掩,只差落锁。
有时候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觉得关门好还是开门好。那扇门把两人世界与外面的空间隔开,让所有困在里面的欲望都有了发生的可能。
那样的春情萌发和对外界事物的担忧在几坪大的房间里交融,让人期待又紧张。
他看着关圣令,关圣令把嘴唇从他的右臂上移开,低头看着他的双脚。
温澄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穿着短裤的事实。今天天气相当闷热,窗外的天空亮白到刺眼,空中布满湿气,酝酿着几日後的大雨,他不像关圣令一样穿得住把双腿包裹起来的长裤。
上次他咬了他的画面在脑海里隐隐浮现,被他用想像中的板擦立刻擦除。
但还是留着点粉笔彩色的灰,看得出回忆的轮廓。
关圣令把手伸向温澄的脚,温澄没有躲,双腿带着隐密的盼望相蹭了下。
然後,关圣令的手机铃声响起,不识时务地打断两人的热切。
两人都一僵。望着关圣令把手机接起的时候,温澄发觉自己竟然在生气。
有点吃醋。
他盯着关圣令,关圣令看了他一眼,视线随後在他身上停留,神色间带着一丝意外。
「我这马拄好和伊做伙‧‧‧‧‧‧嗯,我会问伊(我现在刚好和他一起‧‧‧‧‧‧嗯,我会问他)。」
讲完,关圣令把手机收起。
温澄露出奇怪的表情,声音闷闷的,「你在跟谁讲电话啊?」
「我老板。」刚刚的电话是黄有青打来的。「他想跟我们吃顿饭。」
「『我们』?」
「我,还有你。」
「我‧‧‧‧‧‧?」温澄些微的怒意被困惑抹去。
「上次我们去绿春的事情,传到他那边了吧。」他们造访绿春不是秘密,那帮警察看见了免不了八卦,也许私底下已经把温澄的背景查过了。他们一个问一个、一个传一个,有些话有些消息总是会在外流窜,毕竟有人的地方就几乎毫无隐私、毫无秘密可言。
「他对你很好奇。」
温澄不懂。
关圣令揉了揉温澄的头发,「他听说我交了个『新朋友』,所以想认识认识你,因为他不知道你是谁。」
「知道才奇怪吧。」
关圣令笑了笑,打算把他调查过温澄的事情彻底遗忘。
「所以我们要跟你老板一起吃午餐啊?」
「你愿意吗?」
温澄反问:「可以不要吗?」
本以为温澄好说话的关圣令愣了下,没想到温澄会试图拒绝。他看了看温澄,忽然噗哧一笑,「你为什麽不高兴?」
「我才没有不高兴。」温澄双颊一烫,连忙起身往外走,「我去换衣服。」他打开书房的门,又打开对面卧房的门。关圣令跟上前,在他的房间门口止步。
温澄站在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条长裤。要和人家老板吃饭,穿短裤太休闲了。衣服‧‧‧‧‧‧衣服要不要也换一下?他低头看看身上印有一只咬住自己尾巴的黄金猎犬的T-Shirt,果然还是换成衬衫比较好吧?
他又拿出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
倚着门框的关圣令双手抱在胸前,「为什麽要换衣服?」
「跟你老板吃饭,我就穿件T-Shirt不好吧?」
「你不是不想去吗?」
「我没有这样说。」温澄把衣裤丢到床上,关起柜门,斜斜看着关圣令说:「只是太突然了。我本来想说,今天只会和你‧‧‧‧‧‧」
关圣令笑了两声,温澄未竟的话语和皱起的表情透出的小情绪让他觉得可爱极了。
温澄走到床边,双手交叉抓住衣服的下摆,准备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一刹那间明确注意到了关圣令的目光。
那双正观赏着他的眼睛里装着玩味,像摇着尾巴的狗准备找时机扑到主人身上大舔特舔那样。
关圣令声音里的笑意根本掩不住,「我可以进去吗?」
温澄知道让关圣令进来的话,大概会发生什麽事。
而他抗拒不了。
理智和情感正在互相抗衡,温澄矛盾地思索起来。从他微妙的表情看出端倪,关圣令半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态,「我不会做什麽。」
听他这样说温澄又觉得有点失望,微红着脸把内心窃笑的小天使跟小恶魔赶走,他点头允许关圣令踏进来。
关圣令踏入温澄的卧房,不忘带上门。他走来,弯腰拾起被扔到床上的衬衫一把抖开,殷殷望着温澄。愣了下,温澄抿抿嘴,牙齿微微咬着唇内侧的软肉,先将眼镜摘下、挂在关圣令的衬身领口,接着把身上的T-Shirt脱下。
上身赤裸,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而难为情起来。温澄别扭地拿着脱下来的衣服有意无意地挡着身体,关圣令见状,笑着叹气,说:「转过去吧。」
温澄背过身,他把衬衫轻轻披到温澄肩上。
小山丘似的喉结滑动了下,温澄穿上衬衫,抬手扣起第一颗钮扣。他感觉到关圣令贴在他身後,鼻息拂在他的颊侧。
「歹势啦。」拖着点尾音,关圣令用撒娇的语气小声道歉,「你要我怎麽赔你?」
温澄一下失笑,继续扣扣子,一边说:「你已经在陪我了。」
闻言,关圣令啄了他的脸颊一下。把最後一颗扣子扣好,他顺势转身抱住背後的人。
就这样抱了一会,心情好很多的温澄终於松开手,换上长裤。
等温澄换好衣服,两个人准备下楼的时候,关圣令悄悄地说:「其实你不穿シャツ(注1)也可以,我老板不是很在意那个。」
「你、你怎麽不跟我说啊!」
走到楼梯口,关圣令看着他笑着回答:「这样我才可以在你旁边看你久一点啊。」
向来清净的黄家,这个中午相当热闹。
黄有青因为健康因素退居幕後,不代表他不再插手江湖的事。
餐桌上围着一圈人,黄有青的两边分别坐着太太张怀丽和温澄,温澄左手边是关圣令,方便随时进行华语和台语的翻译与补充。
随着谈话时间的拉长,黄有青脸上的笑意愈堆愈明显,张怀丽话虽然不多,望着温澄的表情却也相当温和,时不时挟菜进他的碗里。
那种亲近不是因为他表现得多圆滑多会讲话,事实上,在老夫妇俩眼里他甚至稍嫌笨拙,但他顶着老师的光环,气质又温柔,正好合两人的眼缘。
一顿饭吃完,也被叫来的唐宇霁熟悉地窝在黄家的客厅里看电视,他的妻子廖贞静和被带来的关诚谅与温煜朗聊天,又过了一下子,温澄也走来,被廖贞静拉着加入聊天的行列。
而关圣令,跟着老夫妇俩到黄有青最喜欢的落地窗边坐着。
午後阳光最晒,照得人浑身发热、隐隐出汗。张怀丽向平常一样默默泡茶,不理旁边两个男人咬耳朵。
坐在轮椅上的黄有青拍拍关圣令搁在腿上的左手,「我看温先生是你的机会。」
关圣令怔了怔,以为自己和温澄的关系被瞧出了什麽,有些紧张起来,「啥物意思(什麽意思)?」
「退出的机会。」
「退出?」
「永丽啊‧‧‧‧‧‧凡势你以後会当好好过日(永丽啊‧‧‧‧‧‧也许你以後可以好好过日子)。」
微微蹙起眉,关圣令问:「按呢永丽欲按怎?」
黄有青的目光从窗外的街路收回,转向关圣令严肃的脸,「你若是离开,彼着毋是你的代志矣(你如果离开,那就不是你的事情了)。」他话说得云淡风清,却饱含期待。就像他过去不断对关圣令说着的,能走,就赶快走,不要留恋,这阴暗之处没什麽好舍不得。
关圣令的眉头锁得更紧。
「我知影是我家己共永丽托付予你,犹毋过你爱记得,彼毋是你一世人的责任(我知道是我自己把永丽托付给你,不过你要记得,那不是你一辈子的责任)。」
关圣令没有接话。
如果他退出,永丽怎麽办?不能让黄维洋接手,他和三松会的人混在一起,不能保证他上去以後不会让三松会插足永丽的事务。永丽是中立地带,不能有偏颇,可不容被单一的帮派把持。
黄有青也不再说话,哼起了歌,接过张怀丽递过来的一小盏茶杯。关圣令也拿了一杯,望着窗外的街景,脑内很多想法在转,眼神有点迷茫。
又如果,他不必再管永丽的事,那他要干什麽?
黄有青牵过张怀丽的手,老夫老妻,张怀丽嫌他学年轻人晒恩爱肉麻,却还是回握住。
关圣令起身,看着老夫妇交握的手,内心蓦地柔软起来,有一条心弦被拨动,荡起无人听见的回音。他往温澄看去,温澄也正好看着他。
退出之後,和温澄一起过生活吗?
‧‧‧‧‧‧好像很棒的样子。
对视了悠长的数秒,温澄偏过头对他露出微笑。
他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门口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所有人都吓了跳。老夫妇倒是不惊讶,但黄有青脸上的笑意淡去,张怀丽也流露出一丝不甘。
「有客人喔──?」黄维洋轻浮的大嗓门传进每个人耳里,拖得太长的语尾听起来有几分不耐烦。他把脚上的运动鞋胡乱踢掉,换上拖鞋,第一眼就看见了温澄。
没见过的生面孔。爸叫来的?新的干部?管他是什麽,反正能被叫来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是干部的话,认识一下也好。
他摆出没有多少真心的笑容,朝温澄走去半伸出手,「以前没看过你,你是──」
「老师。」
关圣令的声音沉稳又毫不客气地盖过了黄维洋的声音。他可不想讨厌的家伙去碰他爱人。
虽然黄维洋的声音大,温澄还是捕捉到了关圣令的呼唤,马上转过头。
黄维洋愣了一下,收回手。老师?他立刻对温澄失去兴趣。
露出笑脸,关圣令问:「你们要喝茶吗?」
那个「你们」当然不包括黄维洋。黄维洋嗤笑一声,走回被他当成旅馆的房间,也不理黄有青问他「你转来创啥(你回来干什麽)」。
气氛被他这麽一搞变得很僵。第一次来的温家父子坐立难安,唐宇霁不满地嘀咕了几句,国骂被廖贞静警告地一拍便消弱了些。
张怀丽走到关圣令身边,关圣令矮下身听她小声地说话,点点头。
张怀丽坐回黄有青身旁,又替他倒了杯茶。她对黄维洋生不出半点好感,可是那是她深爱着的丈夫唯一的儿子,即便这外头的私生子登堂入室,这二十几年她还是忍了下来。
关圣令对唐宇霁和廖贞静带着歉意地说:「还有事情,我们先走了,过几天再一起吃饭。」说完,便带着其他三个人走出黄家的门。
小朋友在後面低声讲话,温澄看了眼身边的关圣令,留意到他眉宇间隐微的不快。
准备坐车离开时,温澄把温煜朗拉到一边讲了些话,花费的时间不长,没一分钟两个人又走了过来。
温澄问关圣令:「过几天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注1,シャ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