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槍與粉筆 — 第五章 遠走和留下的魚

新美高中毕业典礼当天天气相当好,气温偏高,降雨机率很低,天空蔚蓝,飘着几朵柔软的云。蓝天底下的校园人声鼎沸,有人哭有人笑,胸前别着一朵红色假花的毕业生们离情依依,恨不得在离开学校以前和同学多聊几句、多拍几张照。

关诚谅跟温煜朗的朋友们都已经有计画,因此毕业典礼结束後他们就和关圣令以及温澄两位家长一起离开。典礼顺利落幕,走出校门时温澄还在啜泣,比毕业生还像毕业生。

「老师很重感情啊。」

听见关圣令的声音,温澄试图撑起笑容,却更加笑不开。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关圣令读出了高兴和骄傲之外的一丝落寞。

嗯‧‧‧‧‧‧?他不动声色地往温澄挨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注意到他的举动,走在温澄身旁正和关诚谅低头看着手机里刚刚和朋友同学拍的一大堆合照的温煜朗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下礼拜是你的班毕业,记得带一包卫生纸。」每当他或是温澄带的班毕业,那天他铁定会看到一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

关诚谅还看着手机,突然感叹:「好可惜喔。」

三人的目光聚了过来。温煜朗歪过头问:「怎麽了?」

「没有啦,就是觉得‧‧‧‧‧‧如果张正敏还在就好了。」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关圣令微微皱了下眉。没有人发现。

「他也是你们同学吗?」温澄带着鼻音疑惑地问。他刚刚也见了不少两个孩子的朋友,没看到关诚谅说的这个人。

两位毕业生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复杂又微妙。在关诚谅开口前,关圣令的手从温澄的背上移到他的肩膀,搭住了他的左肩。两人的距离缩短。「小张以前是诚谅和煜朗的同学,後来就没再去学校了。」

「我们是朋友。以前啦。」关诚谅的表情有点复杂,「你还记得他喔?」

「拜托,我年纪还没大到把一个去年看过的人忘记,而且你们学校之前校庆的时候我也看过他啊。」

温澄露出了很迷茫的表情,望着温煜朗,「他怎麽了?怎麽没再来学校?」

欲言又止的温煜朗很快地扫了眼关圣令,眼镜後一对咖啡色的眼睛透出尴尬。

「交到坏朋友。」又是关圣令回答。他的语气很漫不经心,「那时候他跟几个校外的毋成囡仔(注1)混在一起,被带坏。」

温澄看看他,又看看两个孩子,然後担心又充满歉意地对温煜朗说:「我是不是太不关心你了?我好像都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怎麽样‧‧‧‧‧‧」

「学校的事也没什麽好说的。」温煜朗不在意地耸耸肩,而且他也不希望温澄知道张正敏这件事。他小声地开口,声音听起来害臊又别扭:「再说我知道你很关心我啦。」薄红染上脸颊,他生硬地转开话题,「接下来呢?我们要去吃午餐吗?」

很高兴这个话题终於结束的关圣令看看手表,再两分钟就十一点。他口吻很淡,语调比刚才轻快,「也差不多可以准备吃午餐了。要吃什麽?」

四个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最後温澄提议:「不然看看吃完饭後要不要去哪里,再到那附近吃饭?」

温煜朗附和,关诚谅和关圣令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待会要去哪?」温煜朗问。

「美术馆?」温澄给出了一个相当知识分子的回答。通常扮演滋事分子角色的关圣令咧嘴笑了笑,被温煜朗误解成不赞同。

「爸,今天不是只有你跟我喔。」

喔对,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美术馆有趣。温澄看着三人,「你们有想要去哪里逛吗?或者想要干什麽?比如说看电影?」

「看电影也不错啊。」关诚谅说。

温煜朗拿出手机查看附近电影院的放映资讯,「爸,没什麽你会看的电影。」

「喔?」关圣令抱着手凑进温煜朗,看着手机上显示的画面,「老师不看动作片跟恐怖片?」

「嗯,战争和推理悬疑那类的也不看。」

「为什麽?」

「太血腥暴力。」向来只看喜剧之类电影的温澄摸摸後颈,看起来有些不安。扣下扳机的手指、带着擦伤的拳头和凄厉的尖声叫喊藉由想像出现在脑海中就够让他感到紧张了。

他不喜欢那些让人饱受伤害的暴力行为,那让他感到紧绷。

让他想起孩子的遭遇。

温煜朗升上国中的时候,他闲来无事做了一只狐狸玩偶,橙色的娃娃有一对像猫的三角耳和旧钮扣做成的眼睛,一朵小巧的蝴蝶结系在它的脖颈上,看起来非常圆滚可爱。温煜朗喜欢极了那只狐狸,想把他挂在朴素单调的书包上,於是他动手加上扣环,让温煜朗如愿以偿。

没想到承载满亲情的娃娃却让温煜朗在学校被欺负。对国中生而言,一个男生挂着娃娃吊饰简直可笑。

有天他回家时,发现那只温煜朗爱不释手的狐狸躺在他书房的垃圾桶里。

那晚他们在客厅吃晚餐,配着电视的电影频道,没人记得萤幕上在播什麽。当他问起学校发生了什麽事、温煜朗哑着声音回答时,他听见了数声枪声,不只打在电影角色身上,在他们心上也留下的受伤的痕迹。

没有温澄偏好的类型,於是看电影这个选项被略过。

关圣令轻轻「嗯」了声,好像在思索什麽。他的眼神在周围游移。一张一张的笑脸、抱在手中的祝福花束和小熊玩偶、种在人行道上茂密青绿的群树‧‧‧‧‧‧

「去科博馆?」

另外三个人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选项。惊讶过後,想来想去也晓得可以去哪,所以他们也做了决定。

「那就去那里吧。那里吃的也多。」温澄笑着说。

用完午餐,他们顺着中兴街往科博馆的方向走,在夏季微风的吹拂下来到植物园,花二十块买张票,穿过门,立刻彷佛来到遥远异国的热带雨林。

「好久没来了。」关诚谅和温煜朗走得比较快,关圣令看着他们的背影和温澄并肩走着,走得很慢,使距离渐渐拉开。接收到温澄询问的视线,他接着说:「搬家之前我们住在附近,阿妈有空就会带诚谅来玩‧‧‧‧‧‧这都是听阿妈跟诚谅说的,我没有带他来过。可惜她来不及看到诚谅毕业。」他的语气透着一点点遗憾,不过不需要人安慰,世事无常,他懂。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他马上轻盈地换了话题:「话说老师家距离学校蛮远的呢,通勤不太方便吧?」

「当初房子买在那里,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了。」温澄摇摇头笑了下,「这麽多年也习惯了,所以也不会觉得不方便。」

「那地方也不错,很安静。」

「有时候太安静了。」穿透温室玻璃的阳光让温澄眯起眼睛。特别是半夜突然醒来的时候,胸臆泛冷,窗外的街道偶然有辆车驶过,亮光随着引擎低低的声音远去,好像同时也把所有温情带走。

徒留满世界的寂寞。

半晌的静默,他们顺着步道拐弯走下阶梯,没人急着找话,就这样走进温煜朗的手机镜头中。光影恰到好处,时机正好,所有动作和表情自然而完美,「喀擦」一声,他们的第一张合照从此留下。

植物园不大,绕没几下便来到位在植物园里贩卖礼品的小屋。小屋右手边的空间全给了亚马逊河的河鱼,两个小的在这里停留不久,不认真地瞧了几眼,又跑到後头去找树蛙藏在哪里了。

温澄对这些样貌奇特的鱼倒是很有兴趣,还步下台阶式的座位到最下层专心看起介绍。关圣令跟在他身边,仰头看着隔着一面玻璃在箱中摆动尾巴游来游去的鱼群。

这里的光线不比外面的温室,阴暗许多,站在幽蓝的水族箱前彷佛置身水底。此时亚马逊河鱼水族箱前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很有默契地一起坐了下来,静静欣赏眼前的景致,享受片刻宁静。

「这些鱼离开遥远的故乡来到这里的时候,会不会很紧张害怕呢?」温澄喃喃。

「那老师呢?小朋友毕业了,也很难过吧?」

温澄侧头去看关圣令,脸上藏不住惊讶。

「你的表情看起来,」关圣令斟酌了下用词,还是选择了他觉得最贴切的形容,「很寂寞。」

温澄愣了下,接着低下头狼狈地把脸埋进双臂里,「他顺利毕业,我很高兴。」

嘴硬。关圣令拍拍他的头,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老师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个听女公关讲过的事。」

有抱着东西入睡这样的习惯的,是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的寂寞的人。

温澄回应的声音很小,「记得。」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到小朋友以後要去外面读书,你也是这个表情。」

温澄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搂得更紧,千辛万苦才止住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远渡重洋的鱼来到陌生的土地,应该很紧张害怕吧。

搂着温澄,关圣令心想。

留在故乡的鱼,和家人分离,一定也是一样的心情。

他把脸凑向温澄,略略沙哑的声线很柔和。他放轻声音说道:「老师不用强撑,这是很正常的感觉。」

舍不得小孩,自己一个人又孤单,那些紧张焦虑连个倾吐的对象都没有,无处发泄。

「‧‧‧‧‧‧你也是吗?」

「等诚谅真的去念书了,我才会突然这样觉得吧。」毕竟他没那麽纤细,敏感得事先觉得无依无靠。但到底同为人父,嘴上不说,也不是毫无所感,他又不是冷血的人,温澄的感受他不是不明白。

而且温澄陪伴在温煜朗身边的时间,不是他陪在关诚谅身边可以比的。那些无法重来的时光,被投注了躲少亲情、浇灌了多少爱、共同分享了多少喜怒哀乐,就和此刻的无助一样,孩子离开之後,就很难及时给予了。生活再便利都没办法,亲身的伴随和手机讯息的一句「你过得怎麽样」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失去过和孩子相处的岁月,坐监时,妈妈来探望,隔着一层透明的面板拿着话筒听里面传来的声音,就算看得到对方的脸,也无法伸手拭去另一边纵横的泪水。

那是不同的感觉。所有的陪伴都弥足珍贵。

而且他们与小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陌生人,小孩不是全然地依靠着他们,他们也从孩子的身上得到了凭依和寄托。

突然把这些情感断开,当然会很难过。

「老师,我也是个小孩以後不会常常回家的寂寞单亲爸爸。」关圣令很温柔地安抚,「老师,温澄‧‧‧‧‧‧我会陪你的。」

注1,毋成囡仔:不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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