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时,空气有点冰凉,身侧却暖呼呼的,胸膛上横着什麽。关圣令淡定地侧过身,身上那只手还安静地搭在他身上,蜷在他旁边的温澄没有因为他的苏醒而跟着醒来,仍然睡得香甜。
不用看时间,他就知道现在大概六七点。他的生理时钟早被监狱的作息养得规律,前一晚若是十二点前睡下,隔天必定这个时间张开眼睛。
睡着的温澄看起来更稚气、无害且柔软,让人不忍打扰他的安眠。盯着他发呆了一会儿,关圣令默默起身,心情莫名愉快。
他握着温澄的右手轻巧地把它放在床上。才刚松开手,温澄便悠悠转醒,意识还不甚清楚,刚被放下的右手在床上胡乱摸索,碰到关圣令的手指後,随即像是不准人离开般一把抓住。
关圣令忍不住笑了。
温澄迷迷糊糊地把他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去,两秒後像是看恐怖片被吓到似的惊醒,瞪大双眼看着被他拉住的人,又过了一秒才把手放开,「啊啊、啊,抱歉。」他尴尬地把脸埋进枕头,随後又觉得这样实在失礼,於是爬了起来跪坐在床上。
「没关系。」关圣令露出大度的笑容,「难免会这样嘛。」
温澄苦笑了下,脸上显出一丝不安犹豫,最後还是尴尬而小声地发问:「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抱着你睡着了啊?」
关圣令脸上浮出笑意,「我醒来的时候,你的手在我身上,所以应该是吧。」
「唔,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对不起。」
「我不介意啦,老师也不用太在意。」搧搧手,关圣令语调轻松地说,「老师有抱着东西睡的习惯啊?」
温澄点了下头。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有这样的习惯的,大概是在温煜朗出生之後吧,忙碌了一天,往床上一躺,侧过身抱住抱枕,很容易就睡着了。
「我以前听年轻的女公关聊天讲过,说抱着东西睡的人,是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的寂寞的人。」
「是、是这样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关圣令耸耸肩,「话说,老师有哪里不舒服吗?」
「有点头痛,就这样。」
「我等下拿止痛药给你。那边是浴室,你看要不要先洗澡。衣柜里有衣服可以换。」
关圣令出了房间,温澄看了看手机,时间刚过七点半。他下床来到衣柜前,从里面拣了衣裤踏进浴室。
扭开水龙头,温热的水从莲蓬头洒下。水流冲刷着身体,温澄放任思绪神游。
想撒娇又不好意思的寂寞的人吗‧‧‧‧‧‧?
温澄垂下眼帘,盯着脚尖,双臂无意识地将自己环抱住。
真的是挺寂寞的吧?水珠从发梢滴落,他想像起不远的未来,温煜朗离家读书,届时他每天回家都得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面对空荡荡的他自己。
在流逝的岁月里,不知不觉间,他就把自己由内而外的掏出来,一点都不留。这大约就是生活的样貌吧?
掬一捧水泼上脸,让感伤顺着水流走,他甩甩头吸了吸鼻子,不太想承认自己落泪。
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没那麽恐怖吧?他倔强地想。
洗好澡走出去时,关圣令已经回来了。他朝衣柜旁空旷的桌面指了指,温澄顺着他比的方向看去,桌上有一盒止痛药和装着热水的马克杯。
「谢谢。」
「小事啦。」关圣令突然眯了眯眼,朝他走近一步,「你哭了吗?怎麽了?」
温澄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刚刚洗发乳不小心流到眼睛里。」
「喔。」不疑有他,关圣令打开衣柜拿了浴巾出来,顿了顿又接着拿出衣物,「那换我洗。待会我就带你回家。」
拿起药盒,温澄「嗯」了一声。关圣令走进浴室里,没多久就传出了水流声响。
吃了药又把热水喝光、将头发吹乾,温澄放下吹风机,关圣令也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身上的衬衫还敞着没将钮扣扣起。顾虑到温澄,他本来打算在浴室里把衣服穿好的,奈何里头实在太过潮湿闷热,他只好先将衣服套上逃出来。
同时还有矛盾的心绪在脑袋里两相拉扯,像小天使和小恶魔正在吵架。他有点怕温澄看到他身上的刺青,却又想挑战温澄。
温澄是老师啊,规规矩矩的老师。不知道他看到他身上遍布每寸肌肤的刺青会有什麽样的想法?他可以接受吗?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会说些什麽吗?
他侧过身,衬衫空隙间的胸腹满是繁复的黑白纹样。他打量温澄,温澄的表现比他想像中直白──直望着他的身体看,没有皱眉,没有抿嘴,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没有厌恶,没有排斥。
不知道为什麽,他松了口气,心情轻松起来。
他把钮扣扣起,仍然留意着温澄的表情。温澄抬起头,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脸颊顿时一红。
「抱歉,一直盯着你看。」
「老师对刺青很好奇吗?」
温澄笑了笑,「我觉得很漂亮。」那是一种天生的对所有图案、色彩的好感。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为广告设计科的基本设计老师。
「漂亮?」
「嗯。」
「如果是刺在你的学生身上,你就不会这样觉得了吧。」
温澄歪过头,颈项侧偏出一个天真的弧度,「怎麽说?」
「难道老师可以接受自己的学生刺青吗?」
沉吟了会,温澄回答:「学校八成不能接受吧,但我个人觉得没什麽不可以。」
闻言,关圣令忍不住勾起微笑,眼底泄出几分温和、几分倾慕,「老师好开放啊。如果我念书的时候老师是你,大概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哦?」
「我会比较听话吧。」关圣令笑着说,「不管其他老师,至少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那我得给你盖一个乖宝宝的印章呢。」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关圣令把自己打理好後,两人离开房间下楼到停车场,小詹已经候在那里,看见他们两人时轻轻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了声「早安」。
刚坐上车,温澄就听见手机响起「叮咚」一声。他拿起手机一看,是温煜朗传来的讯息。
「煜朗啊?怎麽了?」跟着他坐在後座的关圣令问。
「他说他出去吃早餐了。」
「那老师要不要跟我一起吃早饭?」
「好啊。」
於是他们从本来回家的路线偏移,到了附近的连锁豆浆店。这个时间店里的客人正多,老板娘喊着帅哥美女,混合着锅铲在热腾腾的煎台迅速刷过的声音,还有电视新闻的播报声,让这个早晨显得相当有活力。
画好菜单,关圣令揣着皮夹去结帐。面对温澄,小詹有点拘谨起来。
温澄对小詹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关圣令的司机,对他的印象就是个高大、木讷,看起来很老实的青年。
「小詹。」他轻唤。
小詹像个学生似的坐正,先用台语说「是」,又变换成华语再应了一声。
「不用那麽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温澄露出微笑,「你多大啦?」
「二十八岁。」
「啊,好年轻,真好。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啊?」
小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念大学‧‧‧‧‧‧高中念的也不是这里的学校,老师大概没听过。」
「哦?你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啦?怎麽不继续念?」
「我不是读书的料。」小詹憨厚地笑了笑,慢慢地说,把父母过世没人照顾、家庭经济困顿的段落隐去,「我有个妹妹,读书很厉害,早点出来工作帮她赚学费,也让她不用担心家里、专心念书。」
「你是个好哥哥呢。」
小詹腼腆地缩了缩身子。
「你怎麽认识诚谅爸爸的啊?」
「我本来也在永丽工作,」说到这段,小詹眯起眼睛笑了,隐隐的感激敛在眼底,笑容不禁让人联想到忠诚的狗,「关先生说我不适合在那里工作,他前阵子换司机,就把我放在他身边替他工作。他人很好。」
他的个性比较内向,不太会来事,也不太懂得怎麽拒绝别人,因此有些同事偶尔会把一些该做的工作丢给他,有次好死不死恰好被关圣令撞见,在那之後关圣令就常有意无意地照顾他。
还有一回他扶着喝得晕头转向的客人要出大厅搭计程车,关圣令刚好从外面进来,就帮他一起搀着把歌唱得乱七八糟的客人出去。客人问:「我唱歌很好听齁?」他实在无法罔顾耳朵的疼痛,昧着良心答是,只能尴尬地笑,倒是关圣令把人哄得开开心心,临走前还掏了不菲的现金小费塞给被他误会成少爷的公关经理,客人一走,关圣令就把那叠钞票放进了他的掌心。
「你还要养家,拿去吧。」
後来关圣令把他叫进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当他的司机的时候,他当然一口答应,同时也提出疑问──为什麽偏偏是他,不是其他人?
「你无适合做这个工课(你不适合做这个工作)。」关圣令讲得很直白,一点都没在客气,「毋是你做毋好。你按呢古意的人,囥伫遮实在是予人惊会牵龟落湳(不是你做不好。你这样老实的人,放在这实在是让人怕会带坏你)。」
「你们在聊什麽?」走回来的关圣令看他们在说话,随口一问。
温澄说:「刚好讲到你。」
「讲我坏话啊?」
「没有。」小詹像不知道这是玩笑话一样认真地说,「温老师问我怎麽认识您的。」
「他就为了养家餬口来这里工作,我也是偶然知道他的。对了小詹,你妹妹今年毕业吗?」
「嗯,对。」
「有什麽打算?」
「她考上读研究所了,要继续念。」
说到毕业,关圣令接着朝温澄递出邀请:「老师,小朋友的毕业典礼啊,我们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