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槍與粉筆 — 第一章 近朱者赤

灯光晕黄昏暗的宽敞包厢内,各种牌子的香菸味道交织,或苦或甜,和女公关浓郁的妆发、香水以及桌上狼藉的杯盘、余酒残冰的气味细密地混杂在一块,缠在人身上,弥漫出一股纸醉金迷的堕落气息──这正是关圣令最熟悉的夜晚氛围。

虽然在包厢里抽了不少菸,把客人送走後他还是又点燃了一根,叼在嘴里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一打开门,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马上站起身,背挺得很直,望着他喊了一声:「关先(注1)。」

「哟,小詹。按怎?」

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的小詹走到他面前,「这是进前你爱我查的资料(这是之前你要我查的资料)。」

「喔,劳力(多谢)。」接过纸袋,关圣令眯起平光眼镜後的双眼露出微笑,伸手拍了拍小詹的手臂,从褐色西装外套里露出的劳力士和檀木佛珠在日光灯下闪了闪,「按呢着无代志啊,你先转去无要紧(这样就没事了,你先回去没关系)。」

恭敬地应了声,小詹踏着安静的脚步走了出去,办公室内只剩关圣令独自一人。他绕过沙发在办公桌後的椅子上坐下,笑容褪去,没什麽情绪地把牛皮纸袋里的资料拿了出来。

这份资料是一个多礼拜前他托小詹查的。他翻开资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这几天偷拍来的照片。

把香菸搁在菸灰缸里,他专心盯着照片里的人。

温澄。

至於为什麽要调查这个高职教师,还跟他唯一的儿子关诚谅有关。

一周前。

自从前阵子关诚谅对他出柜後,这是他们父子俩第一次同坐在餐桌上吃晚餐,气氛相当沉闷。那天晚上充满屋子的紧张不安和暴怒犹有残留,时刻不安分地挑动神经,让人紧张不已。

那晚他们同样对坐,同样在用晚餐。犹豫许久的关诚谅开口:「爸,我有事和你说。」

「按怎?」

关诚谅吞吞吐吐地说:「我有喜欢的人,正在和他交往。」他紧盯着关圣令,抿着嘴唇,神色很小心。

「哦?」关圣令挑起眉,没有太在意他的表情,饶有兴致,「同学?」

「嗯。他是‧‧‧‧‧‧男生。」说出这句话时,关诚谅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将背打直,将坐姿调正,不敢随便乱动。

关圣令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地怔了怔,重复了一次:「男生?」

关诚谅呼吸浅浅地点头,模样如履薄冰。

那脆弱的沉默如冰层被火气烧穿,「啪」的一声破裂,随後响起怒吼:「你喜欢男生?你讲啥物痟话(你说什麽疯话)!」关圣令猛力拍桌,脸庞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狠戾。

从小到大调皮捣蛋没少被修理却从没见过他如此盛怒模样的关诚谅吓得不轻,却还是倔强又坚定地说:「我就是喜欢他!」

关圣令气急败坏地把儿子和吃了一半的晚餐撇下,甩上大门恼怒又慌张地离开。再不走,他就要把关诚谅吊起来打了。

当他还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情时,关诚谅突然小声地说:「对不起。」

拿着筷子的右手顿了下,关圣令停下食不知味的进食动作,抬眼望着主动开口的独生子,「讲啥物歹势(道什麽歉)?」

关诚谅摇头。

关圣令微微皱着眉淡淡瞥了他一眼,半晌後才开口:「你若是无错着莫凊彩会失礼(你如果没错就不要随便道歉)。」

无精打采地「喔」了一声,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什麽意思的关诚谅愣了下,随後露出惊喜的神色,「你可以接受了吗?」

「无我欲按怎(不然我要怎样)?」关圣令没好气地瞪了关诚谅一眼,叹了口气,「‧‧‧‧‧‧跟我说你是怎麽骗到温煜朗的?」

温煜朗就是关诚谅的男朋友。

关诚谅捧着碗抗议,筷子上还挟着一根黏答答的秋葵,「什麽骗啊!我才不是那种人咧。」

「好啦好啦,啊伊人按怎(啊他人怎麽样)?」

「你不是看过他?就很聪明很可爱啊。」

关圣令假装没听到後面充满粉红泡泡的形容。

「我对煜朗有印象,但我又不是他同学。」他随口问道,「他家里有几个人?」

「跟我们一样,就他跟他爸爸。」

喔,嘛是单亲(也是单亲)。这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和好奇。

「伊爸爸是咧做啥的你甘知影(他爸爸是做什麽的你知道吗)?」

「他是老师,鸣安中学的。」关诚谅点点头回答,想了想又笑眯眯地补充:「人很好。」

老师?关圣令对温澄产生了一点兴趣和好感。

他就像他的已经过世的妈妈、关诚谅的阿妈一样,不希望孩子和他一样走歹路,近朱者赤,偏偏他是那一笔浓浓的黑。他自认对关诚谅没有太坏的影响,但如果能让孩子多多认识「正常」的人,他非常乐意。

这是他做父亲的期待,希望孩子有个正常的人生。

「你哪会知影(你怎麽知道)?」

「你等一下。」关诚谅跑回房间,没多久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小纸卡。他把它放在关圣令手边,笑开的脸令人不禁联想到献宝的狗狗,「这个是他写给我的卡片。」

关圣令哼了一声,问:「你们见过了?」

「不是啦,是煜朗拿给我的。」

卡片上的笔迹讨喜活泼,上面写着:嗨,我是温澄,煜朗的爸爸。我听他说你的事了,我很高兴!随时欢迎你来我们家玩喔。

最後还画了两个代表温家父子的简单可爱头像,圆圆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Q版画像让关圣令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全然不符合他过往印象的老师形象:温和、友善而大方,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的斯文男人,不似他学生时期每一个苛刻的老古板。当然他明白,他们对待他的态度和他的行为有关,只因他从来都不是个安份乖巧的学生。

对读书升学没兴趣、不服膺师长教诲、游离在受规范的群体之外,和其他学生没有交集,他将自己孤立,当时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鼓励,他是所有教条之下的叛逃者,毫不犹豫地飞奔出单纯的校园,毫无准备地闯入复杂的街头。

而他在那些挥砍而来的刀、横飞的子弹与复杂的人心底下幸存。

他把温澄的名字记住。要印证温澄是否温和、友善、大方有很多方法,而他恰好有这个能力。太容易了。

「温老师还会画图啊。」

「煜朗说他是广告设计科的老师。」

「难怪。」

他放下卡片,耳朵听着关诚谅说话,心里想着其他事。

找机会见见这个温澄,谈谈孩子们的事吧。

隔天早上小詹来载关诚谅去学校的时候,关圣令也上了车,於是关诚谅自动坐到後座,有些困惑地问:「你今天有事情吗?」偶尔关圣令会送他上学,通常都是有事情要处理的时候,很少会特意送他。

「一定要有事情才能送你啊?」

「我才没这样说咧。你昨天晚上不是去工作,回来的时候都四五点了吧?干嘛不睡觉休息?」

「你如果录取外地的大学,我以後就没机会带你上课啦。」

「喔,对呢。」

一路上他们聊着天,很快就到了学校。关诚谅下车之後小詹照惯例问:「关先,你有爱去佗吗(关先生,你有要去哪里吗)?」

「无,转去(没有,回去)。」

真的只是送少爷上课啊?小詹想着,一边转动方向盘驱车离开校门口上学时间拥挤的人潮车潮。白昼的城市在窗外向後逝去,阳光从高楼之间的空隙穿过,透过洁净的玻璃落进曲线漂亮俐落的黑色BMW里。他忽然听见副驾驶座传来声音:「我爱查一个人。」

阳光消失。车子刚好驶入高耸建筑的阴影当中,好像突然被冷冷的黑夜吞噬。

「是。」果然还有其他事情。

「查一个老师,温澄,伊是鸣安中学的老师。」

老师?答案太出乎意料,明白不该过问太多的小詹怔愣了两秒,回过神挣扎了下,还是忐忑地提出疑问:「关先,伊──」这个老师是做了什麽得罪关先生的事吗?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他本来以为又是哪个胡乱在地盘闹事的倒楣家伙,没想到会是个老师。

对老师动手非同小可,和帮派之间的斗争不一样,性质和影响都太大,关先生应该不会没仔细想过才对。

话还没说完,就和脑中乱糟糟的想法一起被漫不经心的低低轻笑截断。

「放心,毋是爱收拾伊(不是要收拾他)。」

车子穿过了高楼的暗影,太阳温柔的光线再次洒落进轿车内。

「伊是诚谅朋友的爸爸,之後我应该会拜访伊,所以想讲‧‧‧‧‧‧先了解一下。」

因此,现在,温澄无可指摘的清白半生就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照理来说这辈子不会跟他这样的人产生任何交集的男人,偏偏是他家傻小孩的男朋友的爸爸。

他又翻过一页,仔细地读了起来。

温澄年长他四岁,不过照片里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年轻,看不出来已经四十五岁。把所有资料看完後,他也差不多了解了温澄的身家背景:长子,学生时期成绩不错,毕业後以老师的身分重回校园,在目前服务的鸣安中学执教,至今已二十多年。

无不良嗜好,没有进出复杂场所的纪录,除了学校,最常去的地方是美术馆和图书馆,偶尔也会去电影院。

还有和关诚谅说的一样,没有另一半。

单亲。

单身。

和他先前想的一样单纯,是个乾乾净净的正经读书人。

关圣令翻回第一页,目光定在走出校门正和旁人说笑的温澄脸上。他看起来和卡片上可爱的自画像一样,戴着眼镜,发型乾净整齐,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带点人生一路顺遂美好的天真;穿着剪裁简单的衬衫,即使照片不过就是过去某个特定时刻的再现,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发自灵魂的开朗、朴质、善良。

不像他需要靠衣装来假扮出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就算装扮得再像一回事,顽劣的因子仍深植内心,本质未曾改变过。

妈妈希望他也做个正直正经的好人,然而事实是他永远无法成为像温澄那样的人。

他太清楚了。

年轻时妈妈哭着求他不要再把自己搞到坐牢、不要再这样下去,如今妈妈都过世了,监狱是没再进过,也在这飘摇的江湖爬到了一个无法轻易脱身的位置。

万幸的是,他的独生子虽然偶尔有点皮,但还算是个乖巧的孩子。

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他抬起左手看表。时间刚过十一点,家里的孩子大概还没睡。

他传Line问关诚谅:你有没有温老师的电话?

讯息才刚传出去,小小的「已读」两个字马上出现。

没有。怎麽了?关诚谅的讯息紧接着传来。

关圣令没有隐瞒,把想和温澄见一面谈一谈的事告诉小孩,已读,过没多久十个蓝色底下带着线的数字传了过来。

这时老师应该歇困矣(这个时候老师应该休息了)。

明仔载阁敲电话问老师吧(明天再打电话问老师吧)。

他的视线回到照片上。

定格的画面使温澄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动,那里,在凝滞的阳光下,他眯起的双眼、扬起的嘴角,有某种让他移不开眼神的东西在发光。

注1,关先:关先生的台语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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