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儿可去,唯有回家,那个尘封已久的家。
上一次回来,白布都没来得及掀,郭洛衡就带她走了。这一次,再没有人拯救了。盯着白茫茫一片的家,思绪亦然。
不欲牵动旧伤疤,除了必需要的床之外,她甚麽都没动。
被甩了以後,还是被开除以後呢?反正就是意外发生之後,她也曾经振作起来,努力去找工作。只是她这种资历浅、职位高的人,要找到工作谈何容易。大公司招高管,被嫌年纪轻。她也不要求高薪,小公司她也去但亮丽的履历先把人吓着。
而她的经历早已传遍整个行业,谁都知道她是被康莱雅开除的,缠着满身流言蜚语,多少人暗里说着她活该。
越努力越失望,最後她放弃了。不再投履历,不再打听,连凌木宇劝她回凌氏回凌家她都不听,甚至不见。
最後一次通话时,她对凌木宇説:「你知道吗?枪伤那三秒,其实一点痛也感受不出来,只有无限的混沌,就没知觉了。可是醒过来的一个月,伤口从不罢休,就算你纹风不动,它都还是会痛着夺回你的注意力。」
讲的是肉体,说的是心。
长期封闭自己後,她多了一个坏习惯,每天晚上几乎都会去喝酒。大概人都有自虐倾向,从前最讨厌的酒味,现在变成了她的镇静剂,苦苦的一口两口灌下去,才睡得稍稍好一点。
「杨小姐,一样的吗?」这小小的酒吧由调酒师老板一手打理,调的酒很好喝,但她喜欢这里不是因为酒的品质,而是老板他很会给予客人个人空间,特别适合一个人去。
「对,谢谢。」时间尚早,人不多。
她来这里不到两个礼拜,其实没有很熟。但那时她第二次光顾,老板就已经记得她喝甚麽,很用心。
转瞬间,一杯威士忌加冰就来到眼前。好笑的是,当初她也不是一心想点威士忌,只是初次到访突然被问到,脑袋一片空白,冒出他最常有的选择。
还真讽刺。
如今她差不多天天报到,也省得再想东想西。
酒吧开了五年有多,甚少有女性天天独自光顾。不用想也知道要小心处理。老板有悄悄观察这位常客,长得挺好看,气质优雅,不过有种气场,生人勿近。她每晚静静地喝酒,表情有够淡漠,然而喝够就走,是有点茫,倒也没大醉。
他不是不好奇,但就不方便问。
终於那天,谜底解开。
那是星期五晚,郭洛衡带着移居海外的旧同学来酒吧叙旧,老板特地为这位前金主安排了半封闭的厢间。他认识郭洛衡很久很久了,在他名成利就之前,他们也算是一同共患难。这个好兄弟很够义气,酒吧当初能开也是托他的福。
本来谈得兴起的人,突然被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注意,聊不上两句就往吧枱角落瞧。
频频瞥向自己方向的视线抢了老板的注意。
「老板……老板!」杨晴昕纳闷,想续杯却叫不到。见老板盯着自己後方,正想跟着看过去,老板就适时回过神来。
「续杯是吧,立刻弄给你。」酒来了她的好奇心消散无踪。
——她常来吗?
——来多久了?
才忙着调一杯酒,手机接二连三蹦出短讯,居然是那个平常不慌不忙的郭洛衡传来的,老板震撼着以为他看上了这个女生。
闲下来准备回覆,这位传奇人物正好结账离开。郭洛衡匆匆结束会面然後坐上吧枱位置,一连串的问题蓄势待发。
「我不认识她,她只来了不到三个礼拜,倒是差不多天天出现。」生怕郭洛衡等不及,老板先全盘托出。
郭洛衡的表情他看不懂,拧着眉,及後又吁一口气,都不知道是烦心还是宽心。
他沉默不语,没有想过再见到她会是这种情形。没预计过的结果,自然没有备好的对策。
「可是阿衡,她是你甚麽人?」老板没放弃八卦。
「已经没有关系了。」这话讲得有点唏嘘。
已经两个字,显浅易懂,老板闭嘴。只见郭洛衡要离开了,到门前却又踅回来向他交代。「她如果真醉了,常忘记买单,我先替她垫一笔钱。还有,要是你看到她醉得不轻,你续杯绿茶她也喝不出来的。」
工作以外还这麽上心,连话都讲得如此郑重,这贵宾原来是真的尊贵。「欸兄弟,这麽着紧你去关心她啊。」
「不能。」他不解释,放下钱就走了。
见鬼了,这兄弟竟然还有不能做的事。
算一算这位沉默的客人如今光顾了超过一个月都没有醉过一次。想不到今天一杯没完,竟见她落泪。难过的人酒喝得比平常快,一小时不到她续了三杯。
这晚刚好在办失恋特辑,有驻唱歌手驻场,人流特别多。他忙进忙出,一不留神发现她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赶紧上前查看,人醉得不轻却停不了在啜泣。
「杨小姐,你还好吗?」
杨晴昕基本上是听而不见,迷迷糊糊地凭习惯拿起酒杯继续喝。
原本没甚麽的,虽然人多让她差点却步,但整天无所事事实在很无聊所以还是决定进去。
多了点音乐的确多了点气氛,直到她听见那首歌。
假如回到意外发生之前的我们
是不是就能延续温存
是不是就能证明爱的可能
如果当时我多一点不负责任
你会不会刚好能够容忍
结局会不会少一点残忍
然而无法回到意外发生之前的我们
你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像我这样奋不顾身的牺牲
如果现在我再努力抚平伤痕
你会不会施舍我一个吻
不狠心留我独自浮沉
经历意外之後那草草掩盖的伤口突然被揭开,心里面的痛一涌而上,悲伤化为泪水缺堤。
老板见她没反应,也不碍事,就随她去,只收了酒杯。等客人走得七七八八他才回去看她,由於实在问不出一个联络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通知郭洛衡。
康莱雅下周有新产品推出,他忙得不可开交,看到简讯赶来已经是清晨。坐在吧枱後面看书的老板他一眼都没顾上,眼睛只锁在他心念的人身上。
杨晴昕坐在地上,背靠着吧枱,纹风不动,双目无神,只有红肿的眼睛与她此刻的宁静不相搭。
老板见到他立即澄清,「我有劝她坐沙发的,但她甚麽都听不进去……」
郭洛衡当然知道,也毫不理会。他走到杨晴昕面前,确认她是真的大醉,将一切隔绝在自己的世界外,他也拿她没办法。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唤她的名字。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又眨一眨眼睛,似是认得他,又似是不认识,只给他一个哀伤的眼神。
他心疼的抱着安抚她,「没事,放松、放松……」
然後她就哗啦哗啦哭了起来,眼泪流尽了还不停抽搐。
他想,她是认得他的,也是一直在等着他的。
那天,他第二次踏进她家,发现一切无异,想像着她每天的日子怎样过。「晴昕,去找个更好的人,那样你就知道我不值得。」
杨晴昕躺在床上,喃喃自语,他听不清楚,动了一动後她就睡下了。
他走了,她却连在睡梦中都知道要拉着他的衣角。他舍不得,也还是把她的手甩开。
这样的日子,从一个月一两次递进至一星期两三次,她醉的次数越来越频密。
「这样逃避下去不好吧,是不是时候你该面对她了?」老板劝说。
説来容易,他不知道能怎样让她理解这样的离别。
没想到才几天过去,他就跟清醒的她打了照面。那个午後刚好约了严焰跟魂来喝一杯,结果在门口跟她碰个正着。他不知道她原来都这麽早去酒吧的。
杨晴昕一身轻便,一看就知道出门只为了喝酒。他本想问她一句还好吗,但她一看见他们就已经想也不想转身离开,转到隔壁的店去。
坐下来惊魂未定,杨晴昕听得出来心跳得很快,她先要了一杯水冷静。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却被调酒师看在眼内。
「小姐一个人来喔?想喝甚麽?要不要嚐嚐今天的特饮?」
现在她根本无暇细想喝甚麽酒,只顾整理脑海的思绪,便随便应下。
她有点懊恼,是他不愿见她,干嘛自己却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
一杯调酒做好摆在眼前,她自然而然地拿来呷了一口,好甜。
她把酒杯放下,不喝了,怔怔盯着五顔六色的调酒发呆,强迫自己坐上几分钟才气馁的起来结账。
从高脚椅落地的一刹她感知不妙,晕眩感袭来,她瞥了一眼调酒师发现他正睨着自己,连忙拿起手机到洗手间。
即使锁上门她还是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愈来愈近,而身体越发不听使唤。
不到十秒,有人叩门。「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先开门吧,我帮你叫救护车。」
她抖着说自己没事,但对方不罢休。「你不出来那我开门进去罗,我怕你昏倒在里面。」
杨晴昕赶紧按着门不让开,但有感意识渐渐薄弱,急得快哭了,才想起去求救。
她拿着电话,脑袋只记住一个人的电话号码,甚麽也不想就拨了出去。
郭洛衡没有太在意碰见她,虽然他本想跟她説她还是可以在这边喝酒没关系,他不会去打扰。只是她走得太快,也就算了。而此刻焰跟魂在聊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他仅有一半心思放在他们的话上。
忽然电话震动,平常朋友酒叙他不会管电话的,但瞥见杨晴昕的名字时,他连忙示意手上的电话出去接。
「救救我……」一接上就听到颤抖的声音他知道出事了。
他保持冷静问:「你在哪?」
「隔壁……洗手间……」
「我现在来!不要挂电话……」他吩咐着,但没再听到回应。
他跑进隔壁的店找到洗手间门口,看见杨晴昕跌坐在地上,全身发抖,不断呢喃着:「走开,你们都不要碰我……」一直断断续续地重复。
而一个男人脸上划了三条红痕,面目憎狞扑上去她身上,发狂抓住她的手。
郭洛衡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去擒住那男人,顺势朝他脸上挥了一拳。渣男不甘被打欲还击之际,却被轻而易举地制伏在地。
虽说已十年没打架,但对於从小被欺凌长大的他,绝对不会输给这个只长个子不长脑的家伙。
要不是担心杨晴昕的状况他是绝不饶他的。
杨晴昕仍瑟缩於一角,脱离了险境却摆脱不了恐惧。
郭洛衡想靠近她,反被用力地推开,她好像不认得他似的。接近了几次不果,他耐着性子先慢慢握住她的手然後紧紧环抱着她,方感觉到怀中的人放弃了挣扎。
他这才松开怀抱,保留足够距离让她看得到他的脸。他对上她的眼睛,要确保她听得见他的话。「晴昕,看着我,现在没事了,不用怕……」
镇定下来的人终於认得他的声音,眼泪就落下了。或许是药力发作,或许是真的累了,她闭上眼就昏倒在他身上。
「你对她做了甚麽!」郭洛衡狠狠瞪着那人。
渣男早就吓破胆,立刻澄清。「只是迷药而已……」发现讲错话了又赶紧补充,「不过她只喝了一口,绝对不是药的关系……」
郭洛衡不等他说完就把人抱走。
外面的人听到这场闹剧在围观,他不想让她受伤,刻意用身体挡住镜头。围观的人也都识趣把镜头移开,聚焦到加害人身上。
把她安放好在车上後,他先确认她状况安好,瞧着那张憔悴的脸他的心紧紧揪着。
是他害的,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不敢丢下她不管,所以他带着她回自己家。一路上到搬她上床都纹风不动,他拧眉,到底是下了多重的药。
把她安顿好了,他才记得自己的约。但那边的事早就传开了,好友都知道他去英雄救美了。
事情告一段落,他这才能好好整理头绪——
他觉得不寻常,她的反应太不寻常了。平常她或许不像表面坚强,但也不至於失了方寸。
他突然想到她受惊时不停重复的,是「你们都走开」。
「你们」,不是「你」……
陷入沉思的人被房间传来的水声惊醒。
杨晴昕睡了三小时醒来,意会到自己身处他家客房,想要立刻清醒过来,可是大脑不受控制,这是她想出来最极端的方法。
她去浴室,坐在花洒下,开最大的冷水。
她哆嗦着,再冷都不移开一步。
只是她以为已经熟睡的人冲了进来,关了水流,把她抱住。
这是道别之後第一次清醒地面对他,她不知所措。他则是忙着为她披上毛巾,怕她着凉。
「你怎麽总爱虐待自己呢?」急促的一句话忘了掩饰浓浓的心疼。
她茫然盯着他身後,也就幽幽反问他一句,不带任何情绪:「如果你真在意,又为甚麽就那样丢掉我?」
他感觉胸口重重捱了一击,她就只是那样平淡、毫不在乎的问。没有要兴师问罪,没有哀怨没有恨,就这样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一片空泂。
他甚麽也说不出来,俯首覆上冰冷的唇瓣。
她闭上眼,没回应,也不敢动,不想任何动作让他察觉她的感觉仍在。她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接受他不在的事实。她不知道为甚麽今天他对她那麽照顾,但明天他就不会在了……
深夜时分,坐在床侧的他被她睡梦中的动静惊醒。她拧着眉,手用力扯着床铺,很痛苦的模样。
「晴昕……?怎麽了?」
他拍她的脸颊,不断唤她的名字,终於她才能睁得开眼睛,却显得更害怕,大叫一声,挥手挣扎着,彷佛有人意图袭击,在酒吧那儿同样。
他赶紧抱着她,亮起灯,在她耳边不厌其烦重覆着。「晴昕,没事,别怕……你看着我,是我,没事了……」
看到柔弱灯光映出朦胧的脸,她才停止挣扎,像溺水的人被拉出水面,急促地喘气。
她始终抓着他的袖口不放,深怕连最後的依靠也会消失不见。
哄了很久她还是微微颤着,意志涣散,他转而抱着她睡,缓和她的不安。
「没事的,没事的……」他不断在她耳边重复着,想让她脱离脑海中的片段,纵然他不清楚是甚麽样的画面。
而终於平静下来的人摊软在他怀里,低声啜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累得睡着了。
他彻夜未眠,注视着她的脸,怕她再被恶梦缠绕。
不到半年,她瘦了一整圈。他以为她够坚强,以为她恨他就能往前走,可是他的以为好像害了她。平日他总爱念她逞强,如今真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
他现在很确定,她藏了一件事,藏了一个没人看见的伤口。
杨晴昕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没有人,但一整晚的记忆犹在。
她摄手摄脚步出客房,站在楼梯转角瞥见他的身影,正忙着弄吐司。惯常的精准,牛油分量刚好薄薄一层被面包吸收,再把烟鲑鱼片放在一旁,最後将酪梨片叠上去。
是两份的。
肚子突然响了,破坏屋子的宁静,也适时化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他察觉她在上面,唤她下来。她倒是有点难为情,气肚子不争气,但也没有拒绝。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早餐。咬着吐司她差点泛泪,上一次吃着他弄的早餐时,没想过再没下次了。原来连这少少的幸福都不属她。
「怎麽了?」看她吃得很慢,以为她不舒服没胃口,忘了是自己说不再关心她的。
「没事。」她把吐司举高仰脸小小咬一口,藉此让泪水倒回去。
她的冷淡让他不知所措,既是自己划清界线,那他就没有资格要她坦白。
沉默地吃过早餐後,她照惯常拿碗碟去洗,手腕却被他按着。
「放着没关系。」
她不以为然放下手上的碟子,忍不住酸酸的吐槽了一句。「也是,早点离开比较重要。」
她低头打算回房间收拾东西,可是他没松开手。「你是不是有甚麽事情瞒着?」
身体一僵,表情泄露了他已知的答案,但她依旧口不对心。「能有甚麽呢?」
从头到尾她都不对上他的眼睛,不敢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这份伤痛,重重的压在她心上挪不开。
「那次意外,到底发生甚麽事了?」他执意要问,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她用力挤出一声轻笑。「都这麽久了,连犯人都判了刑,现在问来干嘛?」
他顿了一下,的确是晚了,但他不想就这样不了了之。「因为我没有问过你。」
「那就不用问了,反正没甚麽,留个疤而已,不痛不痒。」她咬着下唇抽回手,往楼梯走去。
他跟在後面再度执起她的手,乾脆单刀直入问:「那些人碰了你吗?他们是不是碰了你?」
她一时不察绊到了楼梯往前倾,背後又有他拉着手,拉扯间他伸手扶着她的腰顺势把她困在两臂之间。
她急忙别过头避开他炽热的视线。她不懂得怎麽回答,但也知道瞒不住了。当日的情境光回想就够她难受了,那在黑暗中醒来的恐惧,被看不见的人按住手脚,动不了挥不去腿上恶心的抚摸,摀不住耳朵挡不掉那些刺耳的嘲笑声……
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竭尽全力稳住身体不要抖。「没事,没怎样……」她想说没成事,差那麽几分钟,他们迟到几分钟的话,她大概……
「你看着我!」他握住她双颊扳过来,「这不叫没事……」他想要问到底的,他知道一定要她把话说开的,但对视一秒她已经哭了。
看着一串串的泪珠滑过,他突然间觉得无力。他牢牢抱住还在颤抖的人儿,规律地拍着她的背,「别怕,抱着我,哭没关系。」
「我没事……这没怎样……没事……」即使哭崩了,她仍然断断续续否认,彷佛要说服自己。
他轻轻从她脸颊吻到颈侧,破碎的吻落在破碎的心上。他无法抹去让她痛苦的回忆,唯有替她覆上新的记忆。
只是那份记忆,是她留给彼此的最後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