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的下落出现线索,已经是宅院孩子们一番奔波,轮着不吃不睡寻人的第五日。
那时虞苗生才刚从早市返回宅院,大半天没吃饭,却不过囫囵塞了几口馒头,便没了食慾,只能硬灌上大半杯水,压压胃里翻搅的酸水。
没有力气回到卧舖休憩,她连走带爬,神色疲倦地捡了个凳子,往前院墙边一窝,恍惚思索午後能再去何处搜寻。
市场她早上巡过了,李昭说晚点会带人去赌坊附近看看……
连着几日操劳,虞苗生虽然希望自己能精神一点,却提不起劲,人才挨着椅子,有了能倚靠的墙,眼帘便不听使唤往下坠。
虞苗生四肢无力地瘫在身侧,正是意识渐远,将要昏沉睡去,就有人破门而入,笔直向她冲来。
懵懵懂懂睁开眼,虞苗生话音含糊,「李婶你怎麽来了?」
过往几年,虽孩子们年岁渐长,不必事事倚赖镇民,仍有几位从小看顾他们成长的夫妇放不下心,时常到大宅院探望,又或帮着打扫烹食。
当中,李家夫妇由於膝下无子,几乎是将大宅院的孩子全当作亲生子女照料,一天有大半空闲时光都是在大宅院度过,与虞苗生等人感情甚笃。
这回小乔出事,李家夫妇也出了不少力,甚至撂下脸皮,又哭又闹求到了镇上的巡逻队长头上,让几位大哥帮着多关注少女的下落。
今日李婶匆匆而来,便是巡逻队长那头传来消息,她急忙放下手边工作,跑到大宅院通知孩子们。
四顾张望,她见院落清净,并无熟悉的嬉闹声,气都没喘匀,就急忙问道,「苗儿,怎麽只有你?」
虞苗生掐了掐眉心,终於压下些许睡意,坐直了身题说:「其他人去找小乔了,就我早市去帮着张婶开店,顺便看几个小乔常去的点,这才比较早回来……」
说着,她眼尖发觉李婶眉目间染上的忧色,似有所感,什麽劳累尽抛身後,瞬间从凳子上蹦起来。
莫名小心翼翼,虞苗生说:「婶子,你有消息了?」
抹了把额上的细密汗水,李婶几分踌躇,但看虞苗生满脸殷切,仍是结结巴巴道:「张强你知道吧?就咱镇上的巡逻队长,他说前阵子上京来的人牙子,今儿个要带买来的人回去,就那些人里,张强好像看到了小乔……」
倒抽一口气,虞苗生脸色难看:「上京的人牙子……小乔怎麽会在他们手上?」
与寻常乡里偷拐抢骗孩子的人贩不同,上京来的人牙子可是通过官府认证,专门替名门贵人挑选整齐孩子,学习规矩後送去伺候人的。
能与官家人做生意,自然背後门路不一般,行事作风也较普通人贩子更张扬些。
就连虞苗生这般半大孩子,对权贵隐晦之事仅是一知半解,都听说过上京人牙子多与权贵有些交情,小乔若真是落到他们手上,连上衙门击鼓鸣冤都没用,府衙们肯定是帮人牙子们。
「还不是镇上那群浑蛋!」
气得浑身发颤,李婶连连低声咒骂几句,才缓过情绪,说:「他们自个赌博欠债还不出钱,让赌坊找人打了一顿,就起了浑主意,趁上元节那日混乱绑了好些孩子,强迫他们自个签下卖身契,全卖给人牙子了!」
这话,让虞苗生原本愤慨的气焰熄灭大半,差点跌回凳子上,「居然签了卖身契……」
原本他们想从人牙子手上把人讨回来的可能性就不高,现在再有卖身契为凭证,更是连最後一丝底气也没了。
该放弃了吗?
虞苗生想起小乔那张稚嫩面孔,软乎乎叫自己苗苗姊的模样,猛一咬牙,拽住李婶的肩膀,说:「婶子,我先想办法拦下人牙子,要麻烦你去赌坊附近找李昭,把他带到人牙子那边与我会合。」
早被这事弄得六神无主,李婶先是反射性应声,才回神问:「你一个孩子要怎麽拦?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找昭儿,咱们一起想办法!」
「没时间了。」虞苗生咬了咬嘴唇,说:「已经过午时,人牙子若是想要今日之内赶到上京,等会肯定就要出发,咱们一点时间都不能耽误。」
李婶细想有理,只能交代,「那你先去,可莫要冲动,一定要等婶子,别轻易跟人牙子起冲突。」
胡乱点头,虞苗生将李婶往门边轻轻一推,「我会注意的,李婶你先去找李昭,路上千万小心。」
说完话,将人送离开,她自个却是三步并两步回了大宅女孩子的通铺,翻出自己的包袱,将从小到大攒下的银两首饰全往身上塞。
几乎要忘了这东西的存在,摸到儿时送别好友所捡到的银簪时,她还愧疚地碎念,「小妹妹对不住呀,事急从权,若真有必要,这簪子我怕是没法送还给你了。」
也不知有何打算,她将所有值钱物品全带上,才扭身往出镇的路口飞奔而去。
事关重大,孩子失踪一事牵扯不仅小乔一人,赶路途中,虞苗生听到不少镇民聚在一块讨论,已经有些孩子的家属强行拦下人牙子,甚至直接往路中央一躺,死活不肯让人出城。
镇民们据理力争也好,吵闹哭喊也罢。人牙子领头的美娘子半点不受影响,甚至眼皮子都懒得掀高点,姿态慵懒地围观他们呼天抢地的模样,彷佛事情与她全然无关。
分明孩子就在眼前,镇民们却讨不回自己的孩子,只能哭哭啼啼看着人又被拖回车队,咫尺即成天涯。
这结果,与虞苗生想像相差无远。
当事人都签了卖身契,原本就偏心人牙子的府衙们更是不会插手,甚至可能帮着把百姓驱散,要指望谈道理能把人带回来,未免太过天真。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虞苗生远远看见小乔确实在车队之中,便死命拨开围观人群,在大夥吃惊的目光下,往站在车队最前头,正指着镇民,要护卫把人架开的丽服女子面前一跪。
明白女子应该让人闹得没了耐心,她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奔重点:「姑娘就是老板吧?我妹妹上元节那天让人拐骗,不注意签了卖身契,还请高抬贵手,原谅我不懂事的妹妹一回。」
见女子挑起眉尖,脸色不佳,虞苗生忙掏出刚塞进衣服里的所有钱财,「我知道要平白放人不可能……姑娘你看看,这些银两若不够我还能补,不管多少钱我都希望能赎回我妹妹。」
没有大哭大闹,虞苗生只是往地上一伏,意外沉稳的态度,倒让女子多看她一眼,神情似有软化,并未如先前那般嫌恶。
「拿钱赎人……这方式我的确愿意放人。」
女子说着话,见虞苗生马上直起身,双眼发亮,又冷哼说道,「可京中贵人们早指定了我这趟必须带回的人数,先前让你们一哭二闹耽搁了路程,我光是赶回上京都有些艰难,哪里还有时间去找递补的孩子?」
美目扫过怔愣在原地,颊上还横着泪痕的镇民,女子一字一句重重说道:「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但贵人们指派的任务,我不敢不从……何况这些孩子全自愿签了卖身契,我带他们走也是合理之事,若你们再敢阻饶,莫怪我将你们全送进官府。」
来闹得多半是寻常百姓,本想着人多势众能扳回一城,没想到人牙子手握黑纸白字,按理他们根本站不住脚,再听到女子要报官,才後知後觉知道畏惧。
霎时,一群人惶惶不安的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闹下去。
虞苗生青白着脸,把东西重新收好,正站起身想争论几句,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铃铛摇晃声,叮叮当当,几乎要被淹没在人群纷乱的交谈话音中。
她想起那晚对小乔的交代,忙循着声响扭过头,果然看见性子怯懦的小姑娘躲在队伍尾巴。
也不知道这几天她经历了什麽,不仅衣裙滚上一层灰,本来柔亮的长发也如杂草东翘西翘,眼窝子底下一片青色,模样狼狈且憔悴。
短短五日,少女像被剥了一层皮,脸颊上有浅浅擦痕,紧捏着铃铛的手指裂了几个口子,应是被人逮住时经历过一番挣扎。
发现虞苗生的视线,小乔一对黑亮眼眸全泡在泪水中,还是勉强勾起嘴角,对她摇了摇头。
别救了,就这样吧。
少女没出声,虞苗生却看懂了。
同时,她也发现小乔手掌过分用力却不自觉,娇嫩掌肉刺进铃铛裂口,鲜红血珠便从伤口往下坠,在少女沾满泥泞的赤裸脚掌边染了一块湿润。
一滴一滴,彷佛带着少女无从言语的绝望,狠狠扎进虞苗生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