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上学的时候,以轩要叫醒宿醉的父亲,十七岁的少女,脸蛋跟珍珠一样平滑,她穿着被水洗成灰白色的大袍子,那是她母亲怀她时的孕妇装,也是她房间唯一的宝藏,这是她母亲的遗物。
灰白色的裙袍就像是脐带,连接着她与母亲。
憧憬爱情的时候她会想,我要找到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他会问我饿不饿,替我去街口的那间中餐厅买一道鱼,我会假装嫌弃这鱼不够酥不对胃口,他做小伏低的讨好我,最後我会原谅他,给他一个明亮的微笑当作奖赏。我一定不要像妈妈一样,爱上一个不会爱的男人。
那样太可悲了。我才不会甘心。
她捧着英语簿子走到公车站,同一个方向,往前两站会走上来一个瘦高的男孩子,他不像大多数的同学看起来精神委靡,他都站在後门前,抓着栏杆,衣服乾净,整齐。好几次以轩都看见女孩子悄悄瞄着他,他的五官端正,挺拔的鼻梁不知道为什麽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他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他会盯着人眼睛说话,让人害羞的无处逃。
这个男孩子叫做苏衿生,第一次注意到他,在铺满泥巴的司令台前,他和另一个男同学在把施工用的沙包抬到角落去,因为有人恶作剧把那一垒垒沙包戳破,起风的时候沙雾弥漫,像有妖怪要出来。
以轩在一旁的阶梯盯着他看,眼睛进了沙,眼泪流了下来。苏衿生走过来对她笑,你哭什麽?
她的眼睛疼,但她还是抬起下巴看他,「想到昨天的考试,悲从中来。」她说出来都觉得好笑,像她这样的人才不担心考试成绩,她成绩不差,排名中间靠前一点吧,但苏衿生是老师的宝,总拿前几名。
「那我教你读书。」苏衿生把自己的水瓶递给她。
以轩没有伸出手,问他这是做什麽。他说让她去洗洗眼睛,那是沙尘眯了眼。以轩冷冷摇头,「不是眯了眼怎麽会跟你说话。」
她接过水瓶,转头离开,嘴角不自觉带着笑。
知翎从她身边跳出来,唬她叫出声。她指着以轩上翘的嘴,「我看见了,那可是恋爱的模样。」
以轩笑说:「胡说八道。」
以轩一直不明白,那天苏衿生为什麽把水瓶给她,他帮自己冲个脸不就得了。知翎说他是有礼貌的男生,怎麽抓着你的脸。以轩想明白了,她说肯定是自己不够美,他提不起兴趣去接触。
知翎受不了的否决她,「你这人怎麽总把人想到坏处去呢。」
「你这人才怎麽总把别人都当好人,太天真了。」以轩看着知翎眉飞色舞的脸庞,明媚而不知收敛的小脸,她说,你这麽容易相信别人,你会吃亏的。
我们女孩子生来就吃亏,没办法。知翎把铅笔噘在嘴唇,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是不经意的,但以轩没有回嘴,因为她认为这话说的对极了。
早晨的公车上以轩做在後门前的第一个位置,她的面前是苏衿生。
苏衿生的脸很白,打篮球的时候汗珠透明的滑落在脸颊,下课前以轩和几个女孩子坐在球场边聊天,苏衿生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欸,那个。」
女同学们转头看他,以轩和知翎聊得正愉快的模样。知翎叹了一口气,指指站在那的苏衿生。
以轩问他,你说什麽。
苏衿生爽朗的脸庞浮现一丝害羞,他指着以轩裙摆上的水壶,「我口渴,那不是我的吗。」
「你说这个啊,还你。」以轩的身子陷落在苏衿生的影子中,他挡住了烫人的阳光,可是以轩跟他说:你带走了我的光芒。
苏衿生仍旧把水壶还给以轩,他说,我不是要跟你讨回来。
以轩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孩子两眼慌乱,他参加演讲比赛的时候,盯着台下评审眉毛都没动一下。控制住局面,以轩想她好像取得了某种权力,她站起来拍拍裙子,百褶裙摇曳两下,「我要的你不能抢,你还非给不可。」
苏衿生盯着她的声音,那张能绽放出蔷薇花的小嘴。
放学的时候苏衿生没有留在学校,也没有跟朋友去喝饮料,他在门口望着公车站牌的方向,一直到以轩走上去,他忙不迭的挤上。
「你回家吗?」苏衿生很想知道,她像不像其他女孩一样,喜欢跟自己说话。
他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他看着舒以轩微笑的模样,像极了爱情。
以轩说她周末没有空,她要在家里把那些娃娃缝上眼睛,苏衿生问他这样可以赚多少钱。
以轩笑笑,「你要给我钱啊?」
苏衿生灰头土脸的下车,连自己家都还没有到。他想不明白舒以轩这个女孩子,她面对自己总是一百张脸孔,疏离,冷漠,倦怠……唯有一种盼望,像是肯定他的靠近,但每句话推敲起来又都冷冰冰。
可是只要有一点希望,对少年就够了。
假日的时候,以轩和知翎坐在客厅,蓝色的塑胶布裹着上百只小熊娃娃,它们都没有眼睛,嘴巴。以轩拎起一只摆在脸前,滑稽的吼说:你看我可不可怕,我什麽都看不到。
知翎一把抓过娃娃,作势要拿针扎她。她们俩个抱在一起笑,滚在磨石子的地,以轩着急的说:脏了,脏了。知翎拍她的屁股,衣服脏了就再去洗一洗。以轩狡猾一笑,不是,我是说我早上才扫的地,你在上面打滚,把我的地弄脏了。
你嫌我!你真可恶。知翎笑着大叫,两个人又滚作一团。
她们俩个闹了一阵子才发现苏衿生站在门外,他没有出声,他想腾出多一点时间看以轩的脸孔,她的笑声比钢琴好听,整齐的牙齿让她仰头笑得毫无顾忌,而且她和知翎玩在一起时没有竖起的眉毛。
以轩从地上爬起来,她关上了外层的铁门,她背过身,和知翎眉来眼去。苏衿生透过铁栏的缝隙望着以轩的後脑勺,她绑着一个辫子,後颈子上有着寒毛,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指腹在她的颈子上滑了一下。
啊!以轩叫出来,她震惊的回过头。
知翎搞不清楚状况,她把门打开。「你们两个关着门叫什麽劲,你就爱捉弄别人,还不赶快把你的娃娃『恢复光明』?」
以轩用眼睛睨着苏衿生,猛然前进,苏衿生倒是定定的站着。以轩不悦的表情忽然噗哧一笑,「没想到你还挺大胆的。」
以轩张望着,想找个旧抱枕给苏衿生垫着坐,他穿着浅蓝色的长裤,就像是他的世界从来没有灰尘。抱枕拿在手上,回头他已经盘腿在地上坐下,知翎正捏着针教他怎麽用四次针线来回就把珠子扣在上头。以轩坐在椅子,他们两个在地上四只手捏着同一只布娃娃,知翎的脸急了,苏衿生读书脑袋好,可手不巧。
以轩对着小脸胀红的知翎笑了出来。
知翎摔开手,「你笑什麽,你找来的帮手你不教,我替你忙你还笑。」
我教跟你教有区别吗?你都教不会了,我也当不了他的好老师。以轩盯着知翎说,但苏衿生脸别扭了起来,一个大男生拿着布娃娃急得满头大汗。
知翎摇头,她是在让以轩别老拿话挤兑这个美好的男孩子。她对苏衿生,你别越帮越忙了,你去准备午餐吧,本来我是要以轩亲手下厨来报答我给她做工的。
苏衿生站起来往厨房走去,以轩和知翎探头偷瞧,他两条长腿在狭小的三面墙东转西转,拿了锅子又放下,开了冰箱又关上。以轩没忍住偷笑出来,苏衿生看见也笑笑,「我出去买吧,你们想吃什麽。」
以轩眼睛一亮,街口那家中餐厅,你去买糖醋黄鱼,在搭个青菜就行了。
知翎瘪嘴,「吃大菜啊!那可不便宜,他们家旁边的银丝卷我喜欢吃,淋的是炼乳。」
苏衿生看着以轩,以轩说,就要糖醋黄鱼,爱买不买随你。
他出门後知翎捶了以轩一拳,「你想吃好的就算了,还偏偏是鱼,他欠你什麽你要这样宰他出血。」
「他家有钱呗。」以轩玩笑说。但苏衿生家境是真不错,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当检察官,有一回他爸送他上学,以轩经过门口看以为是哪个人物,结果走下来的是苏衿生,她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你爸真宠你。」
苏衿生有回话,但她没放在心上,只是把他脚上那双新的运动鞋看见了。当时她想,怪不得他读书好,他又不用生活,只要享受就行了。
苏衿生汗涔涔的跑回来,手上提着两袋子,知翎接过去说,你不会骑脚踏车啊?苏衿生看了眼以轩,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骑,模样跟委屈的小男孩似。
以轩笑着推了他肩头,「真没出息!」
苏衿生窘迫的看她,以轩倒了一杯水,「谢谢你。」
苏衿生脸上笑开了花,都说女孩子笑起来漂亮,长相漂亮的男孩子笑起来更是好看,像初秋的太阳,让人心底暖烘烘。
结果他都买了,买了糖醋黄鱼,两样热菜,也去隔壁买了银丝卷,知翎看着冒烟的菜拿起筷子就吃,满足的说,苏衿生你太好了,当你朋友那是赚到。
以轩拉开椅子坐下,「那你当他女朋友岂不是发横材了。」
知翎那半口饭吞在喉咙,张着嘴眼珠子估溜的转。
苏衿生的眉头低下,「你别开我玩笑。」
以轩又碎念了声,你就这点出息。
知翎把一只娃娃拽到桌上,她抑扬顿挫的说,你为什麽瞎了,你真的什麽都看不到,别人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你是真瞎啊。
以轩脸红起来,她扯了块鱼肉丢进知翎的碗里,「你这句话是给谁说的?」
知翎把鱼肉又蘸了蘸糖醋的汁,「什麽给谁说的?」
「是给我说的,还是给衿生说的,我倒是不知道,你的心都挂在谁身上。」
以轩的脸孔得意起来,她向来说话不让人,心思细腻,嘴巴又毒。若干年後有个男人跟她说:「你让张嘴真要人命,偏偏又恨不起来。」
知翎听明白後气得不肯坐在一起,捏着银丝卷坐到娃娃旁边,「舒以轩,你别拿着我开玩笑。」
以轩哈的一笑,她不明白知翎这个大反应做什麽,只是继续吃着她的饭。
有些事开头没想明白,错了一路,到最後才幡然醒悟,而今才道当时错,人长大後一切都是来不及。
夜里两个女孩子搭着彼此的腰说话,知翎看着天花板,「以轩,我想不懂,为什麽你要这样折磨苏衿生呢,他喜欢你。」
「所以我才折磨他。」以轩无声的笑,「要在男人折磨你之前先给他苦难,不然等你把自己交给他之後,你就只剩被折磨的份了。」
「我不喜欢你这麽说。」知翎的眼神哀伤,她把脸伏在以轩的肩头,「你要相信会有人真心对你好,他不会要你一分钱,不会要你吃尽苦头来还,我们年纪轻,会有人对我们这样好的。」
你的话像是骗小孩的,以後别跟人说这种不知社会险恶的心声,外头的人会看不起你的。以轩摸着知翎的短发,哄她睡觉。
「你也别对别人说你的心声,他们会害怕,说这个女孩子心眼太多,不单纯,不可爱。」知翎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知道以轩睡了没有。
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是我信你。以轩在心里这麽想。
苏衿生过生日那天,同学们到他家去给他庆贺,以轩嫌浮夸,那天放学她直接回家,她没有换下制服,独自坐在门前的板凳上,她想不起来自己去年的生日怎麽过的,前年的,大前年的。
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在裙摆,消匿无踪迹。
这一刻她觉得孤独,有人一身锈,有人衣身綉,仰头一望,眼泪止不住滚落而下,她面目纠缠在一起,苦楚,辛酸,还有荒凉。
知翎跑来找她,她看见满脸泪痕的以轩,她慌乱的抹去她面颊上的泪。以轩说不出话,知翎抱着她,「别哭了,我知道你很坚强。」
以轩摇头,「我活得很凄惨。」
知翎无言以对,她的双手紧紧箝着以轩身体。以轩觉得喉咙有被灼烧的刺痛,她不哭了,她说知翎,来,我们唱歌。
知翎看见以轩脸上未退的潮红,干凅的泪痕,她想以轩真是个漂亮的人,红颜薄命,卿本佳人,她有点羡慕以轩。年少的人对病态的传说有迷惘,明知危险却还是渴望。
夜晚被以轩的父亲打断,他提着一袋卤味醉醺醺地瞥着她们,他扯着嗓子大骂神经病。以轩蛮不在乎的笑笑,她对知翎说你回家吧,我没事。
隔天上学,苏衿生看到以轩没跟自己打招呼,他走到他面前,他说以轩,你为什麽没来我的生日。
以轩拿起作业簿搧了下苏衿生,你走开,她平静的说。
苏衿生盯着她,像看一朵红色的樱花从指尖溜走,风不大,可自己捉不住。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全班都知道,他被老师点名解题目,连错三次,老师古怪的责备他,苏衿生僵着一张脸,老师不说话了。
回家的时候他们同一般车,苏衿生按奈不住向她问清楚,你为什麽生我的气?以轩眨眨眼睛,我没有。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在玻璃窗前,车子稳定地向前滑行,以轩抬起头盯着苏衿生的脸,她伸出手摀住他的双眼,隔着衬衫她在他心上的位置亲吻,心跳如坏掉的钟摆快速敲打。苏衿生扯开她的手,脸上尽是哀求的望着她。
去不去你的生日很重要吗?
苏衿生恍惚的点头,我给你留了蛋糕。
以轩颤抖了眼神,她不自觉看进了苏衿生的眼底,他身上有种大海的辽阔气味,她微微笑说,你带我去吃吗。
苏衿生还给她一个更大的微笑。
他带她走进门,苏衿生家里的玄关很别致,小块而彩色的磁砖铺满长廊,他母亲的声音传来,回来啦,先来把这碗汤喝了,对你好的。苏衿生羞赧地走去餐厅,他对母亲说有同学来了。苏太太穿着一件高领的红色绵衣,她的眼角描着粗黑的轮廓,像是黑天鹅的翅膀。
以轩浅浅的说阿姨好。
苏太太没有反应,以轩尴尬的把微笑扩大,变成空洞的问候。
苏衿生坐在餐桌前,他看着母亲的背影说笑,以轩倚着餐厅门,她和苏太太四目相对,苏太太用白色的纸巾抹着白色的鸡蛋碗,彷佛怎麽擦也不干净。
以轩说,我要回家了。
苏衿生的眼神都沙哑了,蛋糕还没吃呢,妈,帮我拿昨天留下来的蛋糕。
苏太太眉眼间的神情很淡,像烟草,可是再淡都能嗅进心底去。她说,哪有什麽蛋糕,早就都吃完了。
以轩起了鸡皮疙瘩,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苏太太,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生。
苏衿生愣住动作,他不明白自己听见什麽。
以轩甜甜的笑两声,「我又不是为了两块蛋糕来的,我先回家了,明天见,衿生。」
早上出门的时候,以轩特地烧了热水洗澡,她母亲跟她说过,把洗发粉倒进热水里,能洗比较久,而且还更香。她对着镜子梳着乌黑的长发,慢慢的,一遍又一遍,换上了校服她叫醒父亲,他醒来看了一眼以轩,拿起床头不知是水还是酒的杯子沾了沾,「晦气,我还以为梦到你妈了。」
以轩听见这句话回过头,你怕她吗?
他父亲双手撑在床板,额头青筋颤抖,「你跟我问什麽?」
我说你怕妈妈吗。语音刚落,杯子就飞过,砸碎在墙壁。以轩勾起嘴角瞪着父亲,他冲下床揪着她的头发,她拿起书包砸他的手,在他要下手前说,你省点力气吧,打死我,谁给你做晚饭,我还要去学校,脸上有红有伤,老师问起,你想我要怎麽说。
你把老子关进去得了。父亲推她撞墙,一个人悻悻然地走掉。
以轩盯着他背影,冷静的说:你以为我不想吗。
在车上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她没有为早上的冲突烦心,那种阵痛早就变成麻木不仁的刺青了。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脸,薄薄的茧。
苏衿生说早安,从位置上站起来,他让以轩坐下。他说,你比我早上车,是不是站在门旁等我上来。
以轩看不清他的脸蛋,他身後的窗外是太阳,白色的光线刺痛她的眼睛。但她笑,她说你真是个有自信的人。
我的自信快要被你用完了,不过还好。苏衿生笑起来右脸颊有酒涡,你昨天叫我衿生,我听见了。
以轩的指尖勾着自己的发梢,她把侧脸留给苏衿生,浅浅微笑。进教室的时候他们并肩同行,苏衿生说,我感觉我们变好了。
你说话好像小孩子。
苏衿生快乐的脸庞消失,他小心翼翼的觑着以轩,说我是开玩笑的。
我喜欢天真的人,他们善良,以轩停下脚步,她要苏衿生回头看她。她要苏衿生的步伐随着自己改变,但是她不想改变他的善良。她知道苏衿生的美好源於他母亲的邪恶,一个想把宝物束之高阁独自拥有的人都是邪恶的。
我喜欢知翎,也喜欢你。
苏衿生的眼睛亮起光芒,里面有旋转的行星,他为她的模棱两可疯狂。
他们的座位分别在两端,他在靠讲台的第二排,离出口最近,任何一场灾难他都能获得逃生希望。而她在靠窗旁,她看的见云波烟消四散的过程,她知道飞鸟会往什麽春暖花开的地方逃,她的桌面照不到阳光。
她很喜欢,她喜欢在暗处栖息的安心。就算是流血了也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