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前,康蓉赶回了她的房间。
面对胡靖徽的请求,她没有立刻回覆,只是扯了个快要天亮,要是被放假结束,开始上工的巡逻队发现会有麻烦的理由,匆匆从阁楼撤退。
东跌西撞,康蓉脚步凌乱,直到扑回床舖那刻,脑中思绪仍处於离开前,被青年着急解释的话语,给搅成一团烂泥的状态。
那时,胡靖徽陡然阴冷的话音,让她下意识拉开与他的距离,表露出的抗拒姿态,让青年好不容易袒露的真面目,眨眼间缩回壳中。
他抬眼,姿态又是原先的消瘦憔悴。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提早知道你是谁,还趁机接近你,很可疑。」胡靖徽轻易点破康蓉的心里话。
深吸口气,康蓉没有反驳,关於胡靖徽的话,她的确想过,甚至直到现在,仍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依照其他人的描述,按胡靖徽的孤僻程度,要使他愿意专门离开阁楼,肯定是知道了考古团成员有谁,才有足够动机。
如果是发现有人到自己家,事後调查还说得过去。
但胡靖徽几乎是他们前脚进门,後脚就跟着出现,显然早有预谋。
明摆在眼前的疑点,让康蓉想忽略都没办法。
此时无声胜有声,胡靖徽即便在昏暗之中,看不清康蓉脸上的表情,还是能猜出她的默认。
扬起略显苦涩的笑容,他说:「如果我说你们能到这里,一切行程经手的人全是管家呢。」
不用胡靖徽多解释,端看这两天胡宅内的动静布置,康蓉其实也能猜出,在胡家老爷夫人不理事,大少爷在外面胡作非为,小少爷整天躲阁楼画图的境况中下,实际打点胡家大小事的是谁。
说他们到胡宅的行程安排,管家没经手过,她才不相信。
低眉顺目,褪去锋芒的胡靖徽,一时之间显得温驯无害,「我从没主动查过你的资讯。会知道你是谁,全是因为这座宅子里,唯一没人监控,大家会自动回避,能够低调行事的地方,只有我的阁楼。」
在胡家人刻意带风向的情况下,他所居住的地方,早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角落。
阴差阳错,这份足够逼疯人的全然忽略,竟让这座阁楼意外成为整座宅子中,最隐密的存在。
──也成为了,居心不良者豢养计谋的最佳基地。
「我爸妈一向排斥外人出入胡宅,所以管家要跟你们联系,怕被发现,都会躲到阁楼收发信件。我也是无意间瞄到,你们那边为了取得同意,先发过来给管家看的来访人员名单,才提早知道你来自於曾经想跟我合作的家族。」
胡靖徽说得诚恳,康蓉却不买单,而是冷冷质问:「既然你能看到管家的资料,我是不是能判断,你和管家关系密切,不能被你爸妈看到的信息,被你看到都无所谓?」
就算是到阁楼偷传信件,但三层楼的空间,康蓉不相信管家没办法避开胡靖徽,反倒毫不在意在他面前查阅资料,让他有机会偷看到自己不愿意暴露的计画。
能做到这一点的胡靖徽,难道真的清白,和管家没牵扯,像他说得一样无辜?
「……他的确是对我没有防备。」胡靖徽在突兀的沉默後,梦呓似的低喃说道:「但不是因为我和他关系多好,而是因为我这个人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青年低垂眉目,温顺模样融在阴影内,化成一团浓墨,显得诡异,说不出到底是纯然乖巧,抑或另有居心。
「你不是一直想问符水的事吗?当年爸妈跟我说,祭坛是因为我体质特别,药物酒精之类的东西无法吸收,才改用这种方式,来替我祈福,希望我不会生病。」
小的时候,无人拘束他的活动,他仍旧因为风一吹就倒的虚弱体质,几乎不出阁楼,只能日夜透过三楼直迎阳光的天窗,摸索外界鲜活的阳光气味。
再长大些,他渐渐发觉,无论是中药西药,甚至酒精麻醉,在他身上都发挥不了用途。
暂时找不到治疗管道的情况下,连最寻常不过的感冒落在他身上,都可能熬成致命伤。一如给搬空的纸箱子,禁不住星点风吹草动,虽然经过长久精养,他依然扛不住半点折腾,往往小病即可酿灾,并发其余症状。
此时,他的父母对他说,要替他架设祭坛祈福,希望他尽量别踏出阁楼,好好养病,他们期盼自己的儿子能活得长久安康——他信了,并为此深深触动。
本该甜腻无忧的婴孩时期,便因为身体不适合多接触外人,被独自分配在阁楼居住的胡靖徽,连家人都没多相处过,只能远远羡慕哥哥与父母能住在一块,吃喝玩耍都能留有对方的足迹。
就算长大後,因为诅咒原因,哥哥被迫搬出胡家,他还是能从母亲极少探视自己的互动中,察觉她对哥哥不曾断过的念想。
那我呢?
他没来得及追问父母的话语及不安,在祭坛架设後,全被打成饱含羞愧的自责。
有时回忆过往,他难免苦笑,暗暗嫌恶自己居然对亲人抱持怀疑的态度。
「我没怀疑过爸妈的说法……一直到管家原本在外地,跟你一样考古团队工作的儿子,不知道为什麽愿意回到胡家,替我哥哥挡煞为止。」
待在胡家不过两天,康蓉这个唯物主义的人,都开始疑神疑鬼,思索诅咒确切存在的可能性。又何况管家的儿子从小与他父亲住在胡家,大学才为了求学搬离山区,关於诅咒的真实与否,早在耳濡目染中,成为他观念中不能起疑的存在。
相较起李霍平与管家儿子竹马相伴长大,胡靖徽与他并不相熟,并不能理解他为什麽甘心折断才展开的人生,将未来搭进这座暗无天日的大宅。
胡靖徽唯一能掌握的信息,不过是对方在回到大宅那日,顶着骤然打落的雷雨凶狠闯进阁楼,对他理智尽失的咆哮:「你们胡家人都是恶魔,养杀一个儿子还不够,连我也不放过!」
养杀谁?这答案在大宅剩下他的情况下,再清楚不过。
见胡靖徽脸色瞬间青白,管家儿子似乎寻到泄恨管道,立刻选择将他眼中浅薄的希望狠狠碾碎,「你是真蠢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你喝了那麽久的符水,拜了那座祭坛那麽长的时间,身体是变好变坏,你没感觉吗?」
啪嚓。
这分晚到的孺慕与全心信任相托,最终寿命并不长久,仅如烟花乍现,在管家儿子混着轰隆雷声的话语声中,被震碎掰烂,任由森冷雨水浸泡,褪去曾经以为的温馨柔软,苍白无情被无限放大。
他的世界过於单纯,当信仰寄托坍塌倾落,汹涌而至的冲动愤恨,打乱他残余理智,只能将心中所有恶意化作言语,砸在父母身上。
一时管不住自己,打草惊蛇的下场,换来的是一碗加了料的符水,灌进口中,能让他大半天都浑浑噩噩,提线木偶般任人操控,连昨天才发生的事都记不明白。
「那天之後,我就没看过管家的儿子了……不过自从符水被加料後,我就一直保持神智不清的状态,就算看过,可能我也不知道。」
回忆终止,雷雨夜的惊惧到了现在,随着世界陡然颠覆,剩下的是零落的荒唐感。
「你说说看,这样的我有什麽值得管家忌惮的?他又怎麽需要避开我行事?」苦笑,胡靖徽自嘲说道。
凭对方先前阴冷狡黠的表现,康蓉知道自己不该全然听信胡靖徽的话,但嗓音还是不自觉软了下来。
这该死的同情心喔。她想。
明明才见过青年不为人知,显然与软弱无关的模样,但听到他的经历,康蓉还是没能像前辈们那样,在讯问时冷声冷气刨挖对方过往,以期找到话中破绽,回头质问他,好得到更多线索。
深呼吸,她温吞吐出一句自以为犀利的话,「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还能在管家出没时,把她拉到被子里藏起来,怎麽看都不像是没有自主能力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胡靖徽回,「一个月前,我在被喂了符水後没有失去意识,加上那时候管家开始主动跟你们联系,大概是一心二用,他没有发现符水已经无效,我就顺水推舟,装作以前的样子,好等你出现。」
「一个月前?」康蓉沉吟。
这个时间点,在原身的记忆中,差不多是考古团队接下案子不久。
那时候的团队,刚成功打开古墓表面机关,试图进入核心位置,却不得其法,对探索一墙之隔後的世界束手无策。
为了取信康蓉,胡靖徽不必刻意套话,主动倒出不少自己知道的事,「也许是管家儿子曾经待过你们圈子,知道一些门道,当时你们团队能被找上开这个古墓,其实是管家透过胡家是守墓人的身分,向你们公会推荐来的。」
「是管家推荐的?」康蓉瞠目,愈发坐实自己正在一场阴谋中的预感。
原身的记忆中,从知道胡家到抵达此处,一切都是他们费尽心思得来。包括被公会委托开墓,到辗转联系上管家,寻求得到胡家协助的机会,所有的发展都是他们这方主动。
未曾想,时至而今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管家的筹谋算计。
「管家为什麽要这麽做?」康蓉想不明白,一个长久居住在深山的人,特意把考古团对拉进山中的目的。
对此,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胡靖徽,摇了摇头,表现出同样的茫然,「我不知道。」
虽然还没发布,但康蓉有种预感,一旦将管家的图谋弄明白,这次任务的谜团就能迎刃而解。
没有想就这话题,跟表现出後续问题我都一问三不知的胡靖徽谈论下去,康蓉转而问了一句:「你说酒精对你没用,也包含喝的酒精吗?」
嘴角勾起意外不明的微笑,胡靖徽点头。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康蓉沉吟片刻,恍然惊呼:「所以你刚刚是装醉?」
似乎是心虚,胡靖徽面上有些腆然,反问:「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什麽,只想说你根本是在搞事。」
事情到了这地步,康蓉才意识过来,在管家发现他们醉倒一片时,说的那句:「李先生也真是的,和少爷喝酒根本是自己找罪受呀……」是什麽意思。
敢情这位大爷根本不会喝醉,从头到尾都在骗不知内情的人,包括他那个从小不亲近,不了解他身体问题,完全状况外,还以为自己才是被家族排挤的哥哥。
这时候,康蓉忽然不想询问胡靖徽那时候,到底假借喝醉发疯说了什麽。
想必是能点燃周围的人蠢蠢欲动的心,引人憋不住慾望擅自作为,好让她能够趁乱到阁楼找他的话。
「你不会是把你家金库在哪里,说出来了吧?」
康蓉这麽问,却不等胡靖徽回答,就直接跨出脚步,扭身离开阁楼。
这答案,两人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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