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沉重且颇为陈旧,不过给推开一条小缝,都会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声响,让汪涵襄忍不住倒退一步,远离噪音来源。
他才刚让开,康蓉便看见一双布满皱纹、青筋暴起的乾枯手掌从门缝中探出,似乎在确认些什麽,在空气中胡乱摸索两下,才突然收回,从内部直接推开更大的距离。
不给她窥探的机会,一名穿着长衫马褂的老年男子的身影,迅速占据门缝,仔细遮掩住後方景象。
顶着风乾橘子皮似凹凹凸凸的面部肌肤,男子向外打量的眼珠子混浊,微黄眼白还爬上几条血丝,阴沉的眼神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相处。
也不知道胡家人找这麽一个人来顾门,是不是孤僻成瘾,存心想吓跑所有访客。
在男子目光滞在他们身上的同时,康蓉也在观察着他。
光凭外表,男子那皱成一团的脸说是七十几岁都不为过,加上背脊微微佝偻,即便身形高大,也有整个人被埋在门板阴影中,万分阴森的感觉。
毕竟见多识广,汪涵襄不过呆愣片刻,便回过神赶紧上前,主动说:「您好,敝姓汪,先前与胡先生联络过会来拜访,不知道胡先生现在有没有空?」
慢了半拍,男子才迟缓地将视线落在汪涵襄身上,张口发出来的声音像是许久不曾说话,低哑粗砺,「原来是汪先生,老爷有交代过先生会来,请进。」
语毕,男子终於舍得把门多打开些,侧身让三人进入。
康蓉觉得男子举止怪异,视线几乎都放在他的动作身上。只可惜身边陪伴的,并非昔日同样警戒的同事,而是看这家人不顺眼,简直吐槽成瘾的黄逸帆。
黄逸帆:「这年代居然还有人在叫老爷?以为是在拍片是不是?根本就是神棍!」
「不要胡说八道。」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什麽,黄逸帆刚说完,康蓉就感觉男子往自己这边看过来,吓得她马上让青年闭嘴。
并非她胆小,实在是男子给人的感觉太过诡异,甚至到了被他注目,就会让人浑身不自在,反射性冒出鸡皮疙瘩的地步。
不理解康蓉怎麽突然这麽大反应,黄逸帆有些不悦,还是明白正事重要,嘴唇无力掀动几下,最终沉默下来。
直到後头两个小辈彻底安分,男子才举步,领着三人往前走。
「既然是老爷的客人,在胡府作客这段时间,有什麽问题都可以找我。」
外貌看来年迈,男子脚步倒是意外沉稳,并未出现老人家行动时会有的微颤迟缓,只是声音依旧难听,刺得人耳朵不舒服,「老爷就在府上,等下要麻烦几位在会客厅稍等,等我去通知老爷一声。」
汪涵襄本来见男子的谨慎模样,还以为要和胡先生会面必须经过许多波折,没想到这麽顺利,情绪瞬间放松不少,甚至都有多余心思和男子攀谈起来。
「先生您感觉替胡先生一家服务很久了?」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男子却顿了好几秒,才说:「是的。」
汪涵襄本就是没话找话的随意说道,没有太多关心男子的反应,目光多在内部装潢也古色古香的胡家花园打转。
康蓉却不一样,大多时候,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男子身上。
没放过对方的任何细微变化,康蓉十分眼尖,立刻发现男子在回答时,垂在身侧的手掌不自然抽搐缩紧。
这是在排斥……还是在不安恐惧些什麽吗?
正在思索,康蓉又听见汪涵襄问:「在这边还要多麻烦先生,但一直叫您先生感觉也太生疏,不知道我该怎麽称呼您才好?」
在男子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越川廊花园,途中遇过几位貌似胡家员工的中年男女,一碰见男子,几乎都会放下手边的工作,十分恭敬的低头招呼。
汪涵襄虽挂名教授,却不是死读书研究的普通学者,更多时候会代表团队在外应酬谈判。
眼力和交际手腕打磨下来,没到成精也差不了多少,马上就看出男子的身分不同,虽然对他的气质不喜,还是尝试主动结交。
不料,连这问题,男子都像有难言之隐。
彷佛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吞吞吐吐老半天,才挤出个跟没回答差不多的句子,「汪先生太客气了,哪需要什麽称呼?我也就是个普通的管家而已。要真有事,您随意拉个人说要找管家就行了。」
「还真是体贴。能请到管家先生这种认真的员工,胡先生实在有福气呀。」问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热脸贴了冷屁股,汪涵襄乾巴巴笑几声。
总算明白对方完全不想谈论这话题,他索性补了几个如今天天气不错,这类毫无关联的句子来填充尴尬的沉默时候。
如此气氛,康蓉在後面看着都替汪涵襄觉得脸红。
也该幸好,会客厅已经在不远处,这段硬要进行的对话,很快就能暂时画上休止符。
跨过高高突起的门槛,将三人引到座位,管家说:「我先去通知老爷,几位贵客稍等。」
几乎是一等外人离去,黄逸帆就从红木太师椅上蹦起,眼珠子挂在满屋子的瓷器画卷上拔不下来。
抖着手,他低吼:「我去!就说这管家怎麽能跩成这样,这家人根本是土豪呀,满屋子古董,还都不是假货!」
对古玩,原身熟练且深感兴趣。康蓉本人倒是完全不会辨识正品还是赝品,只好沉默下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厅内的青花瓷瓶。
表面上,她一如原身对古董的喜爱,正在细细品赏瓷器,眼角余光则是落在在管家走後,未发一语的汪涵襄身上。
像是为了要取得胡家人信任,他今日特意穿着方便活动的考古装扮,一头垂到肩膀的自然卷在路上沾水压过,此刻温顺摊在头上,并未凌乱翘起。
没有长期出没应酬场上大吃大喝熬出的肥壮,汪涵襄身材中板,看来四十几岁的年纪,有长期浸淫书香的温文儒雅,又因为处在团长位置许久,额外带点叫人信任的沉稳骄傲。
但这样一个人,同样会在没人关注时,对满屋子的贵重物品,不自觉流露出贪婪目光。
眯细的眼,会像刀子般,狠狠刺向昂贵的书法卷帘,彷佛要把那些字句全部割下带走。
没有出声,康蓉收回视线,打算重新评价汪涵襄。
就在惊叹的惊叹,思索的思索,暗中打量的暗中打量,没人注意门口时,一名青年忽然出现,半声不响站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
「真是难得,家里居然来客了?」
家里来客?
三人思绪让这句突然出现的话语拉回,目光齐齐往倚在门柱上的青年而去。
十月的天,秋风微凉,山间阴冷虽又拉低几分温度,但耐不住阳光曝晒,往往还没来得及感受寒冷,就被打在身上的温热驱散。
处境微妙,风凉阳暖,要热不热,说凉不凉。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入夜前,这里绝对跟寒冷扯不上边。
但来人不仅身着加绒长衫,外头还另搭滚毛斗篷,消瘦的脸庞有大半张都埋在蓬松毛边里头,若隐若现间是一张比白毛不遑多让的死白面目,体虚模样似风一吹就能刮跑。
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憋扭,抬起眼,用和苍白肌肤成对比的黑幽瞳眸扫过所有人。
避开看来是领队的汪涵襄,他举步,最终出乎预料地停在康蓉面前。
伸出手,青年声调柔软,从厚重衣物下探出的手腕纤细骨感,看来极不健康,「欢迎你们,我是胡靖徽。」
虽不知道对方怎麽会错开汪涵襄,但人都到自己面前,总不好当作没看到。
犹豫片刻,康蓉还是缓缓握上眼前乾净宽大的手掌,却才指尖轻碰,就禁不住顿住动作发楞。
触手发凉。
即便好看,也无从让人忽视从青年苍白肌肤中所渗出的寒意,犹如垂死之人,贪婪汲取旁人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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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警报,案件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