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首來時路 — 07

那三年,我一连失去了三位至亲,在公司同时又遇到不公不义的事件,我终於遭遇到所谓「这辈子以来最严重的消沉」。

我对人性失望,对公司绝望,对社会更是早已失去初为新鲜人时的雀跃。

整个人对现状心灰意冷,对往後的人生该怎麽走,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对所有自身的一切,也已经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

记得那年老爸骤然离世,我不得不一夜之间长大。

那晚,接到家里的紧急来电後,便连夜从P的住处一路赶回高雄。

即使前一年已遭遇过外婆的去世,但当我亲手签下放弃急救同意书,以及见到身上插满管子的老爸,看着那早已失去过往生命力的脸庞,「心如千刀万剐」这句话,原来是如此深刻而写实的描绘。

不轻易哭泣的我、或甚至该说根本不太会哭的我,就这样一秒泪崩了。眼泪怎样也止不住,一句话也没办法好好说清楚,那泪水一条一条地急急涌出,我才发现那已是身体强烈的哀伤反射动作,是怎麽用理智克制都没用的。

而我连老爸那最後时刻呢呢喃喃的话语都听不清,只能靠在他耳边哭泣,一边抽抽噎噎极其困难地,说出只在他面前骄纵的自己,满满的後悔与歉意。

那是我第一次无暇顾及P。

以往的我,总是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偶尔还会跟她吵怎麽那麽久都不回我讯息或是不回电之类的,即使放假回到高雄,心都还是系着在台南的她,根本是把世界绕着另一半转的小女人——啊,不用说P,当年对待L,我也是这样的。

我心里牵挂着的都是这些女孩,我想她们、跟她们聊天,想无时无刻都跟她们腻在一起,却忘了要回过头,好好珍惜把我扶养长大、偶尔打电话来关心在外地的我时,还会被我嫌烦、却还是一直在我身边、无条件支持我的家人,尤其是那位从小就极其宠溺我、什麽事都顺着我的老爸。

那时我忙着处理我老爸的後事、联络礼仪公司、面对公司针对我无预警请假治丧的刁难、印讣闻、请法师决定出殡日期、联络法师排程助念、一通通电话打给老爸的兄弟姊妹告知这个悲痛的消息等等等等等等,人的身後事想不到竟会如此繁杂,但我们却愿意这样一无反顾、一头栽入。

因为除了想让老爸好走,我想最大的原因,是忙碌可以暂时让我们不去想横放在眼前的剧痛哀伤。

待我回过神时,已是第五天了,我才想起,我还没有联络P。

更确切来说,我根本几乎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我以为P会生气,毕竟自从那夜匆匆忙忙自她家离开後,我就没有半点讯息给她,而她只传来唯一一句讯息,就是问我「到高雄了吗」——对,我连报平安讯息都忘了要传给她。

但我说过了,P是一位很特别的外星人。

「在吗?」

「干嘛。」秒回。

那时应该是上班时间,以前她都会跟我靠腰说她上班很忙,不要没事乱传讯息给她,但那当下的我,才不想管她那麽多。

「你生气了吗?」

「什麽跟什麽?」

「我都没有给你讯息,对不起。」

「白痴吗?谁在意这个?你爸还好吗?」

愣了一秒,趁着泪水又要涌出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机上。

「我爸过世了。」

「嗯……」她顿顿,「请节哀。」

「就这样?」我有点不可置信。

她起码也问一下,我老爸发生了什麽事?起码也关心一下我还好吧?

「不然要怎样?打电话给你呼呼?」

「算了。」我深呼吸几下,才稍稍缓解蠢蠢欲动的怒气,「你在上班吧?不吵你了。我只是想说我一忙就忘记要讯息你,所以传个讯息给你。」

「喔。」

「嗯。」

结果,她连传了两个这样惹人怒的讯息。

我已读她,整个肚子都是闷火,只好把手机画面关了,转头看了灵堂里老爸的遗像。

唉。上个周末,他可还躺在病床上,跟我说话、吃我给他喂的饭呢,如今却……

我老爸的个性很好,几乎不会生气,却生出了我这样一个很爱生气的女儿。

譬如,他面对摆明要占他便宜的人,总是笑笑的,最後真的被占便宜了也不生气,反而是我们这些家人气得半死,而他只爱说那句「艾比啊,有舍才有得,不要去为了这种小事情生气。」

又譬如,我最讨厌人家迟到,他也总是说,人家可能真的有事,没有人会故意迟到惹人生气,尤其那些人又是你朋友,何必跟朋友们过不去呢?

再譬如,我最讨厌公司里推工作的老人,每次周末总可以让我抱怨大半天,他也只说,老人们可能体力不好了,或是不想再学新东西,就平心静气帮他们做了吧?不然这样让你气个整周,然後回到家,再花半天抱怨,对你有什麽好处呢?

当时他说的话我都听不进去,直到几年後,我在台南某间诊所短暂回锅当药师,遇到的搭档药师就是个老年男药师。

那药师总爱把发药的工作推给我,偏偏那诊所的来客数超级高,常常一天发药发完,喉咙也哑了。

当时的我气得半死,却忽然在某天上班时,想起了老爸——啊,照他那岁数,大概也跟老爸差不多年纪了。

我不禁想像着,如果是老爸来做这工作,也是没办法去发药的吧?

发药乍听之下很简单,却要肩负起核对药品正确性、卫教及解决拿药民众的各种用药问题等等等的责任,尤其那家诊所客人数一天将近两百位,等於只要上班,我就是站在那里一包接一包地发药,不用奢想有坐下甚至是如厕的机会。

想起老爸与那男药师几乎重叠的佝偻身影,最後我鼻一酸,就这样做了两年,这才发现,原来心态改变,做起来心情就好多了。

我没有想过药那位男药师表示什麽感谢,毕竟,我真的只是甘愿做罢了。

但他却在我後来急需帮忙时,给了我最需要的帮助;最後当我离职准备回高雄时,请了全诊所的人吃了一顿豪华海鲜餐厅,然後在餐间,特地对我敬酒三次,说非常谢谢我这两年如此帮他,他点滴在心头;直到现在,我偶尔都还会回台南探望他,而他也在後续帮忙了我许多事情——啊,这些都是後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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