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雅不太明白现在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那个理应在上个路口就跟她分手回家的男人,又一次不管她怎麽赶都赶不走地跟着她走进学校,用着替她检讨练习卷答案这样冠冕堂皇的藉口,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讲着话,然後就这样陪她走回宿舍。
相处了四天,她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车时勳这家伙上辈子不但是个土匪,还是个无赖透顶的土匪。否则怎麽会她无论用上中文、韩文还是英文说了一百遍甚至一千遍的不要,他都像听不懂似地和她唱反调?
这家伙的脸皮如果不是跟鲨鱼缸同样的材质,就是防弹玻璃做成的了。
「夏尔雅小姐,我看你单字背得挺快的,要不明天开始,我带你看基础的法学教科书吧?」眼看已经快要走到宿舍门口,车时勳顺着学习的话题抛出新的提议。
虽说他挺讨厌自己财阀家庭的出身,但不得不说,也多亏了这种不凡的背景,培养出他极佳的察言观色能力,让他不论在什麽样的场合、面对什麽样的人物,都能恰如其分地完美表现,也能轻易地用合适的话语达到想要的目的。
在家里面对他的父母是这样,在社交场合面对各怀鬼胎而试图与他交好的人们更是如此,他总是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看清一个人藏在笑脸背後的城府,然後在权衡利弊之後选定该与对方维持什麽样程度的交情,进而在这段关系中各取所需。
功利主义的世界本就是如此,即便有着父母子女的血缘关系,他也不过是他们眼中一枚可随意操弄的棋子,比起儿子这个身分,他的父亲更喜欢将他视作接班人的竞争者,而他的母亲则把他当作争夺丈夫宠爱的工具,只要他凡事听从她的安排、迎合她的要求,在她认为适当的时机展出卓越出色的表现,他就会换来一句「时勳啊,你真是妈最棒的儿子,妈真的好爱好爱你」。
母亲对他的爱是有条件的,只有在他听话的时候,她才会爱他。
倘若他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甚至是稍微表达出一丁点自我的意志,她就会陷入焦躁,然後歇斯底里地斥责他的不是,甚至是给他几个耳光要他清醒。
譬如昨晚,他回大宅里参加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车时宇十八岁的生日宴,宴会上,车时宇的母亲为了让父亲开心,同时也为了打击他母亲的气焰,要车时宇像父亲承诺会好好准备几个月後的高考,一定会顺利考上商学相关科系,不会像兄长当初那样固执己见,让父亲失望。
听见次子在生日会上有这样的发言,他父亲开心极了,整个晚上连瞧也没瞧过他和他母亲一眼,所以宴会结束之後,母亲把他叫进了房里,狠狠地骂了他,说他当初就不该坚持进入法律系,说他应该乖乖听从她的安排,就不会让朴珠熙逮到机会给她难堪。
母亲发狂地拽着他,要他去跟父亲说他已经准备好要转到经营学系,他不愿意,所以连续挨了几下热辣的掴掌,母亲指上艳丽的甲片不慎刮伤他的嘴角,两人间少之又少的谈话一如往常地不欢而散。
自从他选择了自己所喜欢的科系之後,记忆中那属於母亲的温柔就消失无踪了,即使他在各方面的表现依旧出众,母亲都不曾再说过爱他。
有时候,他讨厌极了自己这样能一眼看穿旁人晦暗的锐利,因为他连骗都不能骗自己,他没有办法骗自己那些周旋在他身边的人们里头,有那麽一个人对他真心。
无论是成天围绕在他身边的同学、自诩和他是朋友的人们,甚至是那些在课堂上频繁给予赞赏的老师,每一个接近他、讨好他、说他好话的人,都不是真心的。
车时勳这三个字,代表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个又一个炫彩夺目、使旁人趋之若鹜的标签,它意味着商业巨擘车文道会长的儿子,意味着灿星集团未来的接班人选,意味着自出生以来就尊荣不凡、众星拱月的身分。
活在车时勳这三个字之下,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除了真心。
连他的父母都不曾给过的真心,他还奢望谁会给他吗?
不,他从没有这种奢望。
在遇见夏尔雅之前,他没有过这种奢望。
在遇见她之前,只要他听从父母之命,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他只需要说一句话,家里的佣人会把他想望的一切呈到面前,他只需要一通电话,哪怕是一套在区中心高级住办大楼里的单人公寓,管家也会替他备妥。
作为车时勳,无论他要什麽、说什麽,除了他父母之外,从没有人对他说不。
过去那些藉着各种机会接近他的人们,无论他的提议是什麽,永远都是无条件的接受,他们可以无条件地替他做任何的事情,平时替他跑腿、出游时替他提行李、露营时替他烤好所有的食物、天冷时宁可挨冻也要抢着把暖暖包给他,如果他主动和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会开心的像是中了头奖那样。
可这些他所习以为常的阿谀奉承以及百般讨好,夏尔雅全部不做。
不论他对她说什麽,她永远都是拒绝,嘴上永远是千篇一律的不要,认识至今四天的时间也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过,只要他一靠近她,她就一副看见病原体似的,一张脸皱得难看,说话的口气更是夹枪带棍。
这样的她,确实是让他有些看不太明白。
不过至少截至目前为止,他看出了她对美食没有什麽抵抗力这件事,勉强还能算得上是有些发现。
「随便你。」夏尔雅冷哼了句,转身就要走进宿舍。
一整路都听他喋喋不休,她实在有些烦了,早知道会这样,傍晚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她就不该为了贪喝一杯柚子茶而过去,而是应该直接装没听见的。
见她走得匆忙,车时勳连忙喊住她:「夏尔雅小姐,你明天想吃什麽?」
「不吃!」她回头丢了一记瞪眼过去,口吻又是凶恶。
「猪肉汤饭,如何?」耳朵自动忽略了她的坏口气,他扬着笑继续问。
「……」这人到底是脑袋哪里有问题?不吃这个词汇有这麽难理解吗?
「还是想吃中式的早餐?我能做那个叫什麽……」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会才又开口,吐出了一声怪腔怪调的中文:「葱油饼?」
她一愣,嘴角微搐,竟差点笑了出来。
这家伙说的真的是中文吗?
抿了抿唇,夏尔雅重新板起脸色,重申道:「我说了,我不吃。」
「就这麽说定了,明天做葱油饼给你吃,我们约好了,下午得教我中文,知道吧?」
男人没理会她,迳自下了结论,然後笑着和她说了声晚安就转身走了。
「……」
夏尔雅瞪着那抹逐渐远去的背影,气结堵在心口,简直让人郁闷到极点。
到底谁跟他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