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随意解决了午餐,夏尔雅回到宿舍,趁着记忆犹新,把车时勳额外给她的练习卷拿出来,替自己设定三十分钟的答题时间,然後开始作答。
不得不说,车时勳这样的教学方式虽然传统了点,却挺切合她的学习模式。高中的时候,她也是那种不论答案对错都会将考卷上每个题目都完整检讨至少一次的人,虽然花的时间也多,但记忆却能深刻。
而每一种语言的学习,不外乎都是从学发音和背单字开始,韩文的发音规则十分复杂,语法也与中文有很大的不同,初学时确实有些吃力,可理解了基础的规则之後,上手的速度就能快上许多。
昨天作答完教授编拟的测验卷之後,车时勳知道她有些基础在,也没拘泥於课表上的进度,反倒替她准备了更多的教材,上课的时候也总是会逐字逐句地念给她听,更配合她的听力程度放慢语速,两天六个小时的课上下来,她其实又学会了不少单字和语法,今天在食堂里甚至尝试用了韩文点餐,自助餐店老板娘发现她是交换学生之後更热情地与交谈了几句,她也都能大致听懂语意,这样的进度比她原先预想中来得快上许多。
现在想想,他今天似乎也都是用韩文跟她对话,她却没什麽不适应的地方,完全没有初识前两天那样的旁徨。
比预定的时间还提早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完成作答,她将不大确定的题目又重新看了一次,思忖了半分钟後还是没有更改选项,毕竟这一次又是单字没背熟,要是又猜错答案,大概要被他数落一番了。
扁着唇,夏尔雅放下笔,拿起手机将试卷拍照之後传给车时勳,照片发送出去之後,她自书桌前起身,拿起早上装着糖饼的保鲜盒走进浴室清洗。
他今天走得匆忙,连餐盒都忘了带走,害她又得替他洗碗。
不过……车时勳的家庭似乎也不是外界想像的那麽光鲜亮丽……
有钱人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件事果真是不分国界,但她也没兴趣细究,毕竟她从来对探人隐私不感兴致,也无意了解任何人的背景。
每个家庭都有属於它的黑暗,她也不例外。
……
兴许是上了一上午的课又写了考卷让她有些疲惫的关系,夏尔雅难得小寐了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傍晚六点的时候,窗外虽然还看得出天蓝,但天边已经染上些许夜色。
她套上薄外套,将短夹收进口袋,打算出门觅食。
距离她把作答完成的试卷照片传给车时勳已经两个多小时,他不但没有回覆她讯息,甚至连讯息都还没读,和这些天的情况大相迳庭。
过去三天,他就像个网路重度成瘾患者,无时无刻挂都线上,每当她传讯息过去,总是会在下一秒就显示已读,他打字的速度也快,总是一眨眼的时间就传了一大串回覆过来,彷佛把文字键盘当成游戏摇杆在敲打那样。
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对於他的观察过於入微,夏尔雅诧然一怔,拇指连忙点了好几下返回键退出通讯软体的应用程式,将手机收回口袋中。
她干嘛管他读不读讯息?不读最好,省得每次传来的回覆不是让她生气地想揍人,就是无言地懒得回覆。
这几天她的三餐,扣除车时勳捎来的免费食物,她都是在食堂或便利商店解决,趁着今天有空闲,在学校附近走走看看也好,说不准能发现餐点美味又价格亲民的摊贩。
韩国的巷弄美食那麽多,之前她只是还没品尝过,才会觉得车时勳做的东西好吃,她就不信在吃过商家贩卖的食物之後,他还有办法用那也许普普通通的手艺收买她的胃口。
走出校门口,穿过马路,夏尔雅随意挑了条小巷弯入,远远地就看见一摊专卖烤鱼板的移动摊贩,小小的摊车边围绕了四五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人手一串鱼板,看上去吃得很开心的模样。
心里没什麽想法,她抱着尝试看看的心态走上前,结果走没几步,耳边就传来了一声叫唤。
「夏尔雅小姐?」
认出了这个声音,夏尔雅一愣,下意识地抿起唇,心脏甚至颤了下。
回过头,车时勳就站在离她几步距离的一家招牌老旧不起眼的饮料铺前,手里还端着一杯泛着水珠的冰凉饮品,看着她的眼神惊讶中夹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欣悦。
「出来吃晚饭吗?」他朝她微微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
「……」她没有应声,只是微拧着眉瞅着他。
好不容易他没缠着自己,结果这回又在巷子里碰见,对於这样不符合内心预期的巧遇,她应该要觉得烦躁甚至是不悦的,可是她没有,因为意识到自己没有原先预料中的负面情绪反应,所以皱眉。
她没有接受他闯入了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允许他继续打扰,绝对没有。
她只不过就是……稍微对他有一点点,非常稀少的那种一点点,改观了。
大概是这样。
「既然碰到了,我请你喝杯饮料吧,这里的柚子茶可好喝了!」见她不语,车时勳倒也习惯,就只是噙着笑自顾自地说道。
语落,男人回过头朝店舖里头高喊:「婆婆!再给我一杯柚子茶,不要冰块。」
「……」见他这番话,夏尔雅原先堆蹙的眉心皱褶又加深了些。
她又没有答应要给他请客,也没说要喝饮料,他为什麽老是擅作主张?
即便心里是这麽想的,可双脚却不知怎地转了一百三十度,然後朝他走去。
好吧,她是为了柚子茶才过去的,绝不是因为车时勳。
当她走到小舖前,就看见柜台里站着一位身材娇小佝偻的老奶奶,熟练地自玻璃罐中舀了几匙柚子酱到玻璃杯中,接着加入几滴蜂蜜,然後冲入冷开水,均匀搅拌之後插上吸管,端倒了木制的平台上。
「多少钱?」她看着他,已经将钱包拿了出来。
这个动作又让他想起了她昨天在宿舍门口对他说的那些话。
「看来你真的很想跟我撇清关系呢。」他扯唇低喃,弧度带着几分自嘲,语音刻意含糊而快速,让她没有机会听明白。
「什麽?」没听清楚他的话,夏尔雅只好再问一次。
「五百韩元。」他以英文随口说了个数字,是为了不让婆婆听出端倪。
他从大一开始就是饮料舖的常客,连续来了两个星期之後婆婆已经认得他,後来他总是用预付的方式结帐,一次就是放十万韩元在这,婆婆原先还不大愿意收五万元这种大面额的纸钞,後来知道了他的身分之後还曾碎念过,说他一个财阀世家的大少爷不去喝高级咖啡馆里头的进口咖啡,偏要来她这间破摊子光顾,真不晓得是想替她蓬荜生辉还是她煮的饮料真有这麽好喝?
夏尔雅自钱包里掏出了五百元硬币给他,这才端过那杯柚子茶凑到嘴边吮了一口,舌尖尝到了微酸的柚香与蜂蜜的甜味,两者融合得恰到好处,又一次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染上惊讶的波光。
「好喝吧?」见她如星火闪动的眼,男人勾唇莞尔。
「嗯。」她抿着吸管点点头,然後又喝了一口,模样顿时有些稚气。
有些意外这麽孤傲难搞的女人会有这样的如孩子般的举动,男人微愣了眼,似乎察觉趣味的发现,唇边的弧度又上扬了些。
「车小子。」苍老沙哑的声音自店舖里头传来。
「是,婆婆。」车时勳扯开笑容朗声回应,眼角也弯起了笑意。
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的声音,爽朗中带了点稚气,夏尔雅咬着吸管偷觑了一眼,却意外看见了不同於先前在他脸上看过的笑容。
此刻挂在他嘴角的弧度不是平时那种总给人温文儒雅却隐约中带着疏离淡漠的浅笑,反而多了些属於孩子的单纯灿然。
一种不曾出现在她脸上的灿然。
「这药膏拿回去涂,本来就长得不怎麽好看了,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想吓跑我店里好不容易才上门光顾的客人吗?」婆婆一边唠叨低啐,一边从木色斑驳的抽屉里拿出了扁圆的小盒,朝他抛了过来。
「我会记得擦药的,谢谢您,婆婆。」车时勳接住药膏,笑着道谢,将东西收进口袋。
婆婆的口音很重,还使用了几个听上去是方言的词汇,夏尔雅并没有完全听懂她那句话,只能从那个小铁罐的外型分辨出应该是药膏之类的东西,然後稍微推敲语意。
她想,大概是婆婆看见他嘴边的伤,所以拿药给他。
「同学,你叫什麽名字?」
没料到婆婆会忽然看向她,还开口抛了个问句,夏尔雅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眼,咬着吸管的皓齿松开来,讷讷地回应。
「……夏尔雅。」
「你不是韩国人吧?」婆婆微微一笑,半眯着的眼睛勾起了浅淡笑意。
「婆婆,她是交换生,来自台湾。」感受到她藏在眼底的慌张,车时勳好心地替她回答。
「台湾?车小子,你跟台湾这国家很有缘啊。」婆婆挑了挑眉,那眼神别有深意。
听见这句话,夏尔雅想起了第一天报到的时候,系主任有说过,车时勳的母亲来自台湾。
「是呀。」他笑答,把杯中最後一口柚子茶喝掉,然後将只剩下碎冰块的玻璃杯摆上木台。
「小姑娘。」婆婆忽然开口说了中文,吓了夏尔雅好大一跳。
见她瞪大眼的讶然模样,婆婆朗笑着解释:「我先生也是台湾人,年轻的时候曾经住在台湾一段时间,所以我会说一点中文。」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眼底的惊讶未散。
她没有料到会在韩国碰上会说中文的人,而且婆婆的中文虽然口音重了些,但还称得上标准,至少比她说的韩文好理解多了。
「以後有空的话就过来这里坐坐吧,我儿子跟媳妇在釜山工作、孙子去全州念大学了,除了那小子之外,也没人陪我聊天了。」说到那小子的时候,婆婆瞥了眼她身旁的车时勳,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微微皱了一下,让她看不出来是不是嫌弃的意思。
「好。」她颔首应允。
「婆婆!你们现在是在说中文吗?为什麽要说中文?难道在说我坏话?」忽然被人晾在一边,耳边全是些听不大明白的语言,车时勳忍不住抗议。
听见他这声抱怨,夏尔雅立刻抿住唇,忍住了险些脱口的笑声。
这家伙没想到自己也有这种时候吧?前几天还仗着她听不懂韩文,得瑟的很,这下风水轮流转了吧?
「臭小子,别在这鬼吼鬼叫的,我好好一对耳朵都要被你吼聋了!」婆婆刻意板起脸斥责,伸手将木台上的杯子拿了下来,走到後头的水槽前开始清洗。
见婆婆没打算解答,他转过头看向身旁又重新咬着吸管喝饮料的女人,皱着眉询问:「喂,夏尔雅小姐,你和婆婆刚才说了什麽?」
「喂?你这小子怎麽对一个女孩子说喂?有没有礼貌?」婆婆的斥骂声又传来,口吻十分严正。
「婆婆!您今天为什麽老是骂我?」
从他来到店里的第一秒开始骂到现在,简直委屈极了!
「你这小子就是欠人骂!财阀家的儿子没财阀家的样子,放着高档的餐馆不去,老是来巷子里跟我们这些小贩鬼混,我要是你父母,我也天天骂你!」
在婆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有那麽一秒,她看见了车时勳眼里一闪而逝的黯淡,也看见了原先噙着笑得嘴角垮下了些,但也就那麽短短的一秒。
一秒之後,他又重新扯开笑容继续和婆婆斗嘴。
「法律又没规定有钱人不能吃路边摊,婆婆您这样是阶级歧视!」
「……」
她不知道为什麽车时勳会露出那样的眼神,那样彷佛对於自己的出生感到厌恶却莫可奈何的眼神。
那样的灰暗,也曾经是她眼里唯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