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梁家之後,他们驱车返家。
一路上,还在吃醋的女人刻意把脸别向窗外,摆明了要和自家男人继续呕气。
谁叫这男人一整晚人气高的不像话,陪梁伯伯下完棋之後,一回到客厅,不只达达缠着要他陪玩游戏,连平时一向喜欢找梁禹洛讨抱的安安也整晚都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霸着他又亲又抱又撒娇的,就连她爸妈要带她回家了也不肯,最後还是车时勳连哄带骗地把她抱上了江以默座车上的儿童安全椅,还顺道送上几个亲吻,才终於让小公主心满意足地愿意松手,用着软软的奶音和他说声叔叔再见。
整晚下来,他连她的手也没牵半次,反倒大方地给出了不少拥抱,被见到帅哥就眼睛发亮的小家伙吃了一堆豆腐也就算了,最後还主动献上亲吻,看得她眼里是一阵刺,可偏偏高傲的自尊心摆在那,怎麽也不肯拉下脸承认自己居然跟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娃吃醋,害她只能这样闷着头颅和他生闷气。
结果这男人倒好,平时见她不开心就会想各种花招逗她笑,这回却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一副压根没看出她在生气一样,车子都开上路十多分钟了还不主动和她说话,简直可恶!
眼看副驾驶座上的女人还是不肯回头和自己说说话,车时勳无奈莞尔,终於启唇轻喊了喊她。
「尔雅,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夏尔雅闷吭了声,稍微把头转了回来,红唇仍是紧抿,表情称不上好看。
趁着红灯,他自车门的置物格中抽出梁父交给他的存簿,递给了身旁的女人。
「这什麽?」接过存摺,夏尔雅困惑地皱眉。
看她生气就拿存摺和她示好,这又哪里学来的招数了?
「伯父替你准备的嫁妆。」他照实回答,换来了她诧异哑口的愣忡。
一听见那句话,夏尔雅连忙确认了存簿上的户名,看清了上头「梁德修」三个字後又迅速翻开簿子,存簿上七位数的金额以及黏贴於提款卡上说明她生日是提款密码的便笺如刀刻般印上瞳孔,几乎把她的思绪搅和得一团乱,脑中成了一片空白。
她明明不是梁伯伯的亲生女儿,他们明明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梁伯伯却为了她,做了一个父亲才会为女儿做的事情……
「伯父还说,如果我让你受了委屈的话,他会打断我的腿。」男人噙着清浅,含笑转述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与不舍。
那是一份超越了血缘的关爱,即使梁伯伯特地交代他别让她知道,但他仍然想让她明白这些,因为这麽久以来,他始终想让她知道,她夏尔雅值得最好的疼爱,而且不只他一个人这麽认为。
「……」
倏然袭来的湿热灼痛了眼眶,熨上了心口,烫得她心慌,夏尔雅倒抽了一口气,终究没能忍住眼泪。
她说不清此刻满溢在胸口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是什麽,因为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麽一天,一个不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竟愿意将她视如己出地疼爱,甚至特地交代她的丈夫别让她受委屈……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个连父母都想抛弃的存在。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像她这样一个连父母都不曾多花心思看照的人,不值得得到任何人的怜爱和珍惜,所以一直以来,即使梁家上下都把她看作自家人,在她心里,她仍然认为自己只是个外人,始终把界线画得清清楚楚,始终与他们保持着客套生疏。
这些年来,即使阿姨暗示了无数次,她始终都在装傻,始终只愿意喊他们一声梁伯伯和阿姨,可他们却一点也不计较,打从心底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每年除夕吃团圆饭的时候总是让梁禹洛叫上她,甚至还替她准备了两百万的嫁妆,这数字和当年芙洛出嫁的时候是一样的,代表着在他们心里,她和芙洛没有任何的差别……
即使这麽多年来,她与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甚至不曾主动关问探望,只是被动地接受他们的好意和付出,他们也不曾与她计较过,更不曾指责她的冷情,完完全全地把她当成了一家人,包容她的迟疑也体谅她的防备,以最不带给她压力的方式和她相处,陪她度过了这麽多个年岁,却从未急切地要她亲口承认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多麽紧紧相系。
原来一直以来,她从来就没有自己心里以为的那麽不幸,即使她的亲生父母不爱她,世界上也依然有人愿意代替他们的位置,不求回报地给予她内心深处渴盼着却从未说出口的亲情和关爱……
这一刻,她终於愿意相信,自己也有家人了。
……
沐浴完,车时勳正打算走去厨房倒杯水喝,才刚出卧房,就看见那个站在落地窗前手里还拿着那本存摺,表情显然若有所思的女人。
他无声勾唇,走至她身旁,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在想什麽?」
这女人刚才在车里掉了好久的眼泪,一双眼都哭红了,看得他都心疼。
听见他的声音,夏尔雅回过神,轻叹了一口气。
「车时勳,我是不是真的太难相处了?梁伯伯和阿姨,还有梁禹洛跟芙洛,他们都对我那麽好,把我当成真正的一家人,可是我到今天以前都还是认为他们是外人,觉得他们不可能真的把我当成家人……」
「我这样不愿相信别人是真心善意的心态,是不是真的糟糕?」
「你也知道自己这样很糟糕呀?」听出她话里满满的懊恼和忏悔,他勾唇一笑,口吻玩味地翻起了十三年前的旧帐:「想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跟你打招呼,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掉头就走。我那时候就在想,世界上怎麽会有这麽没礼貌又难相处的人?」
闻言,她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不满地努起唇反击:「既然觉得我难相处,干嘛还一直跟着我?」
这男人也不想想他那时成天像个背後灵似的,动不动就出现在她身边,说她没礼貌,他就没反省过自己太烦人吗?
「这个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笑着反问,眼里满是柔情。
「……」因为他喜欢她。
看出了他藏在眼底没说出口的告白,夏尔雅扁了扁唇,脑中却赫然想起了他不久前被小家伙亲了好几次脸颊的画面,顿时想再多听他说一些深情的话语,好弥平漫在心中的莫名醋意。
「我脾气那麽差,又没有什麽优点,你到底喜欢我什麽?」她故作不解地看着他,口吻随意平淡,彷佛只是无心提起那般。
「谁说你没有优点的?」男人伸手握住了她垂在腿边的小手,拇指来回娑抚着她的手背,眼角含着清晰的笑意。
「我有什麽优点?」见他这麽配合地接球,她再抛出问句。
「你长得漂亮,身材也好。」他勾着笑,眼神暧昧,语声黯哑又挑逗。
一句不合时宜的调情换来了一记凶恶的瞪眼及微愠的低吼。
「车时勳!」他又再胡闹了!
忽略她眼里的光火,他抿着笑,眼神已是柔煦的深情。
「你嘴硬可是心软,你很勇敢也很坚强,最重要的是——」沉柔的嗓音一顿,男人幽邃的眸专注地凝视着她,瞳孔里只剩下她的倒影。
一如他的宇宙只剩她这麽一颗恒星。
「……」瞅着他含笑的黑眸,夏尔雅没由来地感觉到了几丝紧张。
好半晌,他扬起清浅,缓缓起唇。
「你让我知道,原来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低沉的语声如打字机般一字一句敲在她心湖上,震荡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纹沉入湖中,在湖底刻下深挚的印记,即便任凭流水潺潺千年,依然恒久镌划於上,是时光也无以抹灭的烙痕。
那是他对於她所赐予的重生,所能叙述的,最虔诚的言语。
她就是他的生命之源,是他的根,是他的一切。
夏尔雅略为垂眼避开那太过深情的注视,心神俱颤,面上却是故作平静,可惜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出卖了真意。
对她而言,比起单纯的一句「我爱你」,那个爱字背後的原因似乎更动听。
好一会,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嗫嚅。
「不过……你的身材好像也没有到太好……」
她错愕一愣,抬眼瞪他,下一秒整个人又被打横抱起。
这男人是怎样?前一秒还在称赞她,下一秒又把赞美收回是什麽意思?还有,他现在打算抱着她走去哪里?
「车时勳,放我下来。」她没好气地道。
「你太瘦了,明明这麽努力在喂你了,为什麽一点都没胖?」男人置若罔闻地低叹,那口气说多苦恼就有多苦恼。
听见他这番话,夏尔雅差点笑了出来。
这男人说她身材没那麽好,结果是嫌她不长肉吗?他怎麽不想想,她成天被他这个餐厅主厨照料三餐,怎麽可能不胖?
容她小小抱怨一句:「车先生,跟你在一起之後,我胖了快两公斤。」
昨天一早梳洗更衣时,她才发现某一件穿了好几年的窄裙变得有些紧绷,站上体重计之後简直快被那多出来的一点多公斤吓晕,害得她中午也没敢和合夥人们一起外出用餐,只草草吃了一杯优格果腹,结果一回到家又被他喂了一盘辣炒年糕,搞得中午挨饿是白受罪一般。
「是吗?我怎麽感觉不出来?」他皱眉看了她一眼,又摇摇头,显然是不相信这番说词。
每天都抱着温存的妻子,真要胖了两公斤,他怎麽可能感觉不出来?
「放我下来。」眼看他已经走到床边,她轻喊。
他还是摇头,「我先感受一下你说的两公斤在哪里,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说骗我的?」
「……」说什麽鬼话?
夏尔雅无奈扯唇,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作为警告,「车时勳,放我下来。」
「不放的话,你要怎麽样?」男人勾了勾唇,眼神很是挑衅。
横了他唇边的张扬猖狂一眼,她微微一笑,绕在他颈後的左手触上他项颈,乾脆俐落地狠狠一拧,捏得抱着她的男人吃痛低吼了声,险些失手让她摔下。
「夏尔雅!」车时勳气闷地瞪着她唇边得逞的笑意,自颈後漫开的热疼让他不禁皱眉。
这女人最近怎麽老对他使用暴力?
「放我下来。」她只是凉凉地重复自己的诉求,那表情丝毫没半点反省之意。
「你现在的行为会影响胎教。」他闷声咕哝,还是把她放回了床铺上。
「胎你个鬼。」都还没怀孕,哪来的胎教?
「言教也很重要。」他不以为然地蹙眉,伸指轻捏了下她的唇瓣。
「车时勳,你会不会担心得太早了?」她有些好笑地睇着他,心情顿时有些矛盾。
真要让这男人当了爸爸,恐怕管她管得比平时还严,到时候她不仅会吃足苦头,还可能失宠,怎麽想都不划算。
「是有一点,毕竟……」他同意地点点头,缓缓弯下身,微凉的薄唇低覆在她耳边,沙哑道:「得先有孩子再说。」
夏尔雅一愣,耳上已经传来温热厮磨,吻得毫无防备的她一阵轻颤,红唇逸出了几声暧昧的嗔吟。
「嗯……」
这男人绕了这麽大一圈,目的就是为了拐她滚床,实在是有够心机的……
她抿住唇忍住哼声,不甘示弱地伸手想褪去他的上衣,却被他一把捉住。
对上他含笑中带点蛊惑的眼眸,她微微皱眉,才想开口问他做什麽,他却勾起唇角,将握在掌心的小手贴到了唇边,自指尖开始落下细碎而挑逗的亲吻。
如电般的酥麻自指腹流窜至血液深处,惹得坐在床上的女人又是一阵抽气。
这男人的花招真是越来越多了……
她抽手想躲,却又被他轻易攫获,薄唇追逐而来,在柔软的掌心上留下亲吻,可这一吻却不如方才的挑逗,少了几分情慾,却多了点珍惜。
「尔雅。」他低唤,握着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接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嗯?」
「找个时间,我们去度蜜月吧。」
度蜜月?
她一愣,黑白分明的眸被无数的惊讶渲染,被他牵着的左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虽然你还没问,不过我就先说今年的生日愿望了。」
男人笑了笑,轻抚着她细致白皙的手背,又启唇接续而言:「那一年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约好了在你回台湾之前要一起去看海,虽然迟了有点久,但……你愿意陪我去吗?」
这麽多年来,他总是一个人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思念远在汪洋另一端的她,也许说来有那麽点无稽,可他心里始终认为,如果有一天能和挚爱的她一起站在同一片沙滩上看着同一片海洋,而不再是相隔着怎麽算也算不清的遥远距离,会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
听见他当成愿望的询问,夏尔雅心微微一动,酸涩自胸口蔓延开来。
她想起了他某一年的生日也曾在日记里许下相同的愿望,说他一个人去了海边,说可惜了相遇的那年没能和她一起去看海,说要是每一次看海的时候都有她在身边就好了。
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了。
「嗯,我陪你去。」
无论是过去那些她来不及陪着他去的地方,还是那些没能和他一起看的春夏秋冬、没能陪他一同度过的节日,以及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感谢和爱恋,往後的每一年,她都会一点一滴地补上。
那一年,不管是和她在一起还是独自一人的时光,不管是她曾不曾参与过的场景,全成了这十二年来他想念她的所有点滴。而这十二年来,无论他在哪座城市,无论是什麽样的季节,他始终惦念着她,一刻都没有忘记过。
即使这十二年来,她对他们之间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使她忘了他们之间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和快乐,即使她缺席了一次又一次属於他们之间的纪念日,他依然爱她,从曾经的年少到了如今的而立,始终未变。
而那些被她遗忘的时间,那些她错过的空缺,那些遗失在伤痛里的美好,她都会用她的余生去填满,让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遗憾。
从现在起,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属於他们共同拥有的,相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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