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噙在唇边弧度一僵,原先明亮的眸色转瞬成了晦暗。
一听见孩子的哭声,作为父母的梁禹洛和卓知凡脸色大变,迅速动身前往卧房,夏尔雅则是立刻伸手握住了车时勳垂在腿边正要收紧成拳的大掌,瞅着他的双眼染上厚厚一层担忧。
眼看着知凡抱着还在嚎啕大哭的孩子走出房门,夏尔雅感受到他越渐用力的颤抖,被他紧握在掌心中的小手几乎被捏得发疼。
「怎麽回事?」从孩子哭喊的方式感受出了不对劲,梁母也自沙发上起身,上前关问。
「翻身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到护栏了。」梁禹洛沉声低道,眉心却也堆垄着皱褶。
「小远不哭……妈妈抱……不哭不哭……」卓知凡既心疼又自责地将孩子紧拥在怀里安哄,眼眶已经湿了大半,连声音都是哽咽。
「小远乖,奶奶呼呼,不痛罗……」梁母低柔哄着,温热的大掌在孩子额头红肿之处来回温柔抚触,试图减缓他对疼痛的感受。
即使身边的人们都温柔安抚,撞疼了的梁靖远依旧大声哭泣着,半点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那哭声哀绝的令人撕心裂肺,几乎让身为母亲的卓知凡心疼得无以复加。
只是孩子哭得再怎麽剧烈,夏尔雅眼里始终只看着眼前那紧攥着自己的手才能勉强保持镇静的男人,内心里除了忧惧之外,别无他绪。
他脸色苍白,呼吸微促,从孩子哭出第一声的时候就紧咬着牙,脸颊两旁的肌肉因而紧紧束起,将原先就清瘦的轮廓拉扯得更加棱角分明,一双手掐得用力,用力的几乎快把她的手给捏碎,可他明明这麽用力着,掌心的温度却始终冰凉,就像是失温了一样,半点也感受不到任何温热。
「车时勳……」她旁徨地张口,声音全是颤抖。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除了把手借给他之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麽才能让他好过一点。
男人颤然闭上眼,神情痛苦,额间冷汗滑落,连唇色也开始泛白。
看见他这模样,自己却是束手无策,夏尔雅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撕裂般,疼得快要窒息。
为什麽……
为什麽每当他痛苦的时候,她总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为什麽她永远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跌入深渊,什麽也做不了……
「尔雅……」孱弱的呼喊没在微弱的呼息中传进了她耳里。
「我在这。」她连忙回应,覆在他手背上的左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双颤抖不已的手。「车时勳,我在这。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毫无血色,几乎像要窒息。
握着她的手逐渐松了开来……
「车时勳!」
意识到他将要昏厥,夏尔雅仓皇尖叫,滚烫的泪水就这麽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男人高大的身躯倾前倒落,在木地板上撞出了令人心碎的巨响。
……
两抹同样高挑清瘦的身影一前一後自病房内走了出来,穿着白色长袍的宋冬雨走在前头,在病房拉门关上的同时转过身,视线对上了那双渲染成忧色的眼眸。
「除了心律还有些过快之外,车先生的身体没有什麽大碍,我刚才已经替他打了镇静剂,明天一早会请精神科的医师过来会诊,不用太担心。」
「谢谢你,冬雨。」听见她这麽说,夏尔雅原先紧抿着的唇瓣才稍微松开,但眉心的皱褶仍在。
「这是我该做的。」宋冬雨微微一笑,见她气色也是掩不住的苍倦,发自内心地叮咛:「尔雅,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其实很能体会夏尔雅此刻的心境,也能明白她心里的旁徨无助,毕竟她也曾经亲眼目睹魏天擎在自己面前倒下,那种眼看着心爱的人深陷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感受,远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煎熬千百倍。
闻言,夏尔雅勉强勾唇,轻点了点头,简短道别之後又回到了病房内。
坐在病床边看着那张了无血色的面容,她的心里除了数不尽的自责之外,别无其他。
都怪她,明明答应过他每一次的回诊都会陪着他去,却一次又一次因为工作的关系而缺席,甚至连额外打通电话和赵医师询问他的病情都没有,才会在他恐惧症发作的时候束手无策地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要是当初她有陪着他去看诊,或至少向医生确认他目前的状况是不是能够接受刺激,她就不会在听完他说可以之後就让他暴露在对他而言如此高压危险的环境之中,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这样的意外……
就连已经成为他妻子的这种时候,她依旧把工作摆在他前头,永远让他迁就着自己。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要给她幸福,生活里大大小小的一切几乎都以她的意见为依归,可她却从未付出与他对等的心力在他身上,始终将自己的事情排在最优先的序列。
她简直自私的可以……
这样自私的她,真的值得他放弃家族的一切吗?
这样自私的她,真的值得他日以继夜地等待吗?
这样自私的她,真的值得他用一辈子来疼惜吗?
这些问题,连她自己都回答不出肯定的答案了……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她是一个这麽糟糕的女人,糟糕到配不上他这般的付出……
在眼眶中打转了许久的滚烫悄然滑落,於白皙的颊上留下心碎痕迹,最後坠落在她紧抡成拳的手背上,敲出了滴答声响,微弱的泪声在静谧无声的病房里浅浅回荡,声声清晰。
……
夏尔雅不晓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只知道泪流到了最後,眼眶刺热得难受,脸颊上到处都是眼泪风乾的痕迹,唇边也隐约能嚐到属於泪水的苦咸。
无声地大哭之後,感觉心中那如万钧重石般压在心口的愧然稍微平复,她吸了吸鼻子,起身走进病房角落的厕所洗了把脸,却从镜子里看见了哭得红肿的双眼,一瞬间想起了自己落泪的原因,鼻头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酸涩。
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拒绝再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她的男人还需要她照顾,更需要她的陪伴,她不能让他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否则他又会一心只顾虑着她而忽略了自己。
整理好纷乱的心情,夏尔雅重新回到病床边,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已经十二点多了,冬雨刚才说替他注射了镇定剂,他应该还会再睡上一阵子。
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没有扎着点滴的右掌,夏尔雅将脸侧枕在屈起的左手臂上,在病床床沿将就着睡下。
其实这间单人病房里有配给一张还算舒适的照护床给病患家属休憩,可她想要待在他身边,这样只要他稍微有动静,她就能马上知道。
她不想要再错过他任何的一切了,一秒都不想。
……
虽然闭上了眼,但夏尔雅其实没有完全睡去,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半点也不踏实,总是在快进入深眠之前就会惊怕地醒来了,反反覆覆了一整夜,终於在清晨五点多的时候感受到了他手指微微一动。
察觉动静,她立刻坐起身,看见病床上的男人皱了几下眉,尔後缓缓睁开双眼。
「车时勳?」她自摺叠椅上站起,低声轻喊。
听见她的叫唤,车时勳闷吭了声,又闭了下眼,花了一番力气才终於从乾涩的喉咙中吐出沙哑而孱弱的声音。
「这是……哪里?(여기…어디죠?)」
「这里是医院,你昏倒了,你还记得吗?(병원이.조금전에쓰러졌어.기억안나?)」她耐心回答,嗓音尽是温柔。
闻言,他用力闭了闭眼,脑海开始倒带回忆,依稀拾回了些许昏厥前的破碎片段。
他记得他和尔雅去梁家吃晚饭,然後伯父找了他下棋,後来……
一阵凄烈的婴儿哭喊声冷不防刺进脑门,男人痛苦地溢出一声闷哼,眉心堆叠出无数皱褶。
「车时勳?你还好吗?(차시훈?괜찮아요?)」见他脸色不对,夏尔雅心底再度燃起不安的焰苗,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起来。
他紧抿着唇,摇头晃去脑中闪现的声响,勉强睁开眼,唇角试图想勾起些许弧度让她安心,却是徒劳。
「怎麽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왜그래?어디아파?)」见他额间已然泛出冷汗,面色极差,夏尔雅轻抚上他略为冰凉的脸颊,眉心蹙着显而易见的忧虑,藏在底下的心疼得发涩。
「我没事……(난괜찮아…)」他低哑回应,稍微撑起身子斜倚在病床上,未扎点滴的右手缓缓覆上她略微颤抖着的小手,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全数温柔包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걱정시켜서미안해.)」
听见他这声填满愧疚的低微道歉,夏尔雅鼻头一酸,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的眼眶瞬间又染上了湿热。
明明是她没有照顾好他,他却还把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个笨蛋……
即使病房里仅存微弱的光线,男人依旧将她眼里闪烁着的晶莹看得一清二楚,意识到自己正是让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落泪的原因,剑眉蹙起几丝愧疚,混合着更多的心疼,在眉宇间留下了深刻。
在心底喟叹了声,他稍微将身子往病床的左侧挪了些,握着她的大掌稍微使了点劲,将站在病床边衔着泪不敢落下的女人拉近自己。
「你要干嘛?(너뭐할거야?)」没弄懂他醒来之後一连串的动作出自为何,夏尔雅眉心拧着不解,倦白的小脸上始终纠结显而易见的挂虑。
他没有回答,只是扬起笑,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躺上来。
一秒看懂他的用意,她诧异一愣,想也不想地就地就拒绝:「不要。(싫어.)」
这里可是医院,又不是家里,两个人挤在一张病床上,要是让人看见了有多难为情?
面对她的拒绝,男人只是勾了勾唇,低哑而语,连眼神都是柔软。
「就一会,让我抱抱你。(한번에,안아줄게.)」
「……」
夏尔雅紧抿着唇,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烁着迟疑,与他太过柔煦的目光相望,挣扎了好一会,终究抵不过他这样的深情,即使心里觉得百般别扭,还是配合地坐上了床沿。
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拥入了那堵她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他只是轻轻地环着她,让她靠在他的左胸口听着他平稳规律的心跳声,然後像过去每一次拥抱着她时一样,缓慢地轻抚着她的发,无声却温柔地给予最柔煦的安哄。
「尔雅,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自责,好吗?(이건당신잘못이아니니,자책하지말아줘,응?)」
「……」
几乎是在听见他开口喊她的刹那,那些强忍在眼眶中打转了千百回的眼泪就再也撑不住地落下了。
他总是这样,一眼就看穿她所有的心事,也总是这样,半点委屈也舍不得她承担,就连自己倒下的这个时候,也不愿看见她因为自责而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不愿意让她承受任何一点愧疚。
究竟要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什麽样的位置,才能做到像他这样,甘心独自承担所有的坏,然後把所有的好留给心里的那个人?
管不住泪水,夏尔雅只能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要是让他知道她又哭了,他肯定又会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哄她上头,甚至为了不让她担心难过,即使身体难受了也会逞强着不肯对她说实话。
可她不希望他像过去那样总是在难受的时候背过身,不让她看见也不让她知道,她不希望他总是瞒着她,不希望自己在他的身边是那麽一无是处,好像除了被他保护着之外,什麽也做不成。
她也想要像他一样,在他脆弱的时候、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成为保护他、支持他的那双翅膀,即使做不到像他一样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雨和波澜,也至少能在大雨之中给他一点点的温暖。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要牵着他的手伴他度过余生的女人。
……
为了忍住哭声不被发现,几乎让夏尔雅耗尽了体力,泪流到了最後,她就这样靠在车时勳怀里昏昏睡去,而那些她以为隐藏得极好的泪水,其实早在打湿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病服时就已经被发现,只是他也知道她不想让他担心的心思,所以装作什麽也不晓得,直到她睡着之後才伸手替她擦去脸颊上纵横的泪痕。
这女人的性子很倔,过去这些年即使再怎麽难过,也都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肯落泪,如今因为他的缘故,彻夜下来不晓得哭了几回,一双眼哭得发红,要是不好好处理的话,醒来之後怕是要肿胀上好一阵子。
向清晨来巡房的护理师要了个小冰袋,男人放轻动作,在不吵醒她的前提下反覆地替她哭肿的两只眼睛冰敷了几回,才终於消肿了些。
将冰块融了大半冰袋放在病床边的矮柜上,他垂首凝视着那张即使睡着了也还是深锁着眉头的小脸,修长的指抚上堆聚在眉心的皱褶,轻柔推平上头的纠结,可惜皱褶才抚平不到几秒钟就又重新蹙拢。
他反覆轻抚着,却总得到相同的结果,最後也只能喟然放弃。
她肯定被他吓坏了,才会即使连睡着的时候也还挂虑着,连睡在他怀中都还是没能安心。
耳边听见自门口传来的细微声响,车时勳抬起眼,一看清来者後便抬手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接收到他眼神的示意以及要她稍等一分钟的唇语,宋冬雨这才看见躺在他怀中的女人,眼角勾起了一抹了然於心的弧度,点头表示理解之後就退出了病房。
「尔雅。」男人温声低喊,大掌轻抚了抚苍倦的颊。
听见他的叫唤,夏尔雅低咛了声,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噙着浅笑的面容。
「……」她是什麽时候睡着的?
黑白分明的眼眸闪过几丝惊慌,她下意识往後退开,却险些跌下床。
身畔的男人只是伸出手,稳稳地将她搂回了怀里,同时也不客气地笑出声。
她羞恼地抿起唇抬头瞪了他一眼以示抗议,换来了他落在额上象徵安抚的亲吻,可偏偏薄唇却勾起了一抹捉弄的弧度。
「我让冬雨在外头等我们一分钟,现在大概还有三十秒。」
闻言,原先还带着几许困意的黑眸瞬间惊醒,看清他嘴角那抹坏笑,夏尔雅没好气地捶了他臂膀一下,连忙推开他下床,迅速地将有些乱了的长发梳理整齐,白皙的小脸却早已染上了困窘的嫣红。
竟然还真的让人看见他们挤在病床上睡……
简直太丢人了……她当初就坚定地拒绝他这不合理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