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穿着厨师服的男人宛如被罚站似地一字排开,一个个手指并拢贴齐裤缝、抬头挺胸立正站好,睁大眼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在料理台前料理的男人,戒慎恐惧的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当夏尔雅一进到Tears,看见就是这副诡异的画面。
「夏小姐,您来了。」
每次见到她都热情打招呼的服务生朴英秀,今天倒是一改往常地轻声细语,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他额鬓边泛着细小的汗珠,神情看上去也是有些紧张。
「发生什麽事了吗?」为什麽全部的人看起来都战战兢兢,一副要上刑台的模样?
「Boss正在示范这个月的新菜,待会他一做完,就轮到三位主厨了,因为只示范一次,所以大家都不敢分心。」朴英秀解释道,偷瞄了老板肃穆冷森的表情之後又稍微向她凑近了些,小声地说:「因为刚刚Boss发现料理酒的顺序摆错了,不大开心,要是待会三位主厨都没能做出和他相同的味道,大家就死定了。」
料理酒的顺序摆错了是什麽很严重的失误吗?
还有,就算他请来的都是曾在米其林一星以上的餐厅工作过的主厨,也不代表看过他做一次就一定能学得会,怎麽可能要求完全复制、分毫不差?
没想到车时勳在料理这方面是这麽有要求的人,夏尔雅倒是有些意外,毕竟他平时在她面前都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晚餐总是她说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的,时间也都配合着她。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关系。
内心暗自得意了几秒,她抿着唇抑住差点上扬的嘴角,这才跟着朴英秀走到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来。
转眼间,车时勳已经完成了以明虾为主食材的料理。
他将成品摆上吧台,沉声宣布:「现在换你们了,我拭目以待。」
那声拭目以待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跟恶害通知没两样,三位主厨纷纷屏息着面面相觑,表情彷佛是要上刑台候处似的,一个个都苦不堪言。
车时勳拿下围裙自厨房走了出来,眼角余光瞥见了坐在窗边角落的女人,脚步一旋,朝她走了过去。
「来了?(왔어?)」
「嗯。」她应了声,一抬眼就看见他唇边的清浅,却不见方才还浮现在他眼底的浅淡愠色,取而代之的是每次凝视着她时独有的柔软。
前一秒还冷着声对着员工警告,下一秒见到她又笑得这麽温柔,这男人换表情的速度还真不是普通得快。不过这也代表她是他想珍惜的人,因为想珍惜,所以才总是这麽温柔地对待着,是吧?
平心而论,车时勳真的是个很绅士且有风度的男人,嘴上说着要追求她,却一点压力也不给,如果她不想接受的,他就绝不会勉强。
虽然从他说要追求她的那一天开始,她似乎也没有拒绝过他什麽,就这麽习惯了每天早上带着他做的早餐去上班,下了班之後就去他家和他一起吃晚饭,也习惯了每一次他说他人在餐厅,忙完之後就主动走到这来找他。
这些点滴对她而言都是第一次的经验。
第一次还没有和对方在一起却已经先习惯了有他在的生活,第一次愿意主动去对方所在的地方和他见面,第一次为了想看见一个人的笑容而走进了人潮汹涌的夜市。
也许其实这些都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这些事情,过去的她也曾经为车时勳做过,只是她忘了。
现在的她其实更想这麽说,她不是忘了,她只是还没有全部想起来而已。
那些关於车时勳和她之间的回忆,她正努力地在回想着,努力地将破碎的记忆一点一滴拼凑完整,努力地赶上他对这段感情的付出,努力地追上他的步伐。
她正在努力着,努力走回那与他并肩的时空。
「我先忙,待会过来找你。」听见後头传来料理食材的声响,车时勳勾了勾唇轻道,转身走回了吧台前的座位。
几分钟後,三位主厨依序将自己的餐点端上桌,脸上全是不敢懈怠的诚惶恐惧。
面无表情的男人自高脚椅上起身,先是站在最左边的餐盘前,眯起眼打量了半晌,接着又微微弯下身凑近了餐点前,闭上眼仔细嗅了下香气,然後启唇冷哼。
「白酒放太多了,不是说了只要八毫升吗?加这麽多酒,你都不怕这两只虾喝茫了吗?」
脚步往右挪了一步,他再次弯身。
「你当橄榄油是保健食品是不是?在客人得心血管疾病以前,这两只虾就先因为冠状动脉硬化而死了。」
脚步往右再挪一步,黑眸眯成了极度危险锐利。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把明虾煮成溪虾的人才,你以为虾子原先住在海里,就需要加那麽多海盐吗?难不成牠死了你还替他思乡是不是?张主厨真是慈悲为怀啊。」
听见这些评论,夏尔雅差点以为自己正在收看地狱厨房现场版。
车时勳这张嘴连拐着弯骂人都这麽不饶人,这口才就是吵架也不见得会输她。
此刻,她还真庆幸他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对话,否则他们俩就是一天照三餐吵可能都还没完没了,哪可能像现在这样和平相处?
「很抱歉!我们立刻重做!」
三位主厨边九十度鞠躬边异口同声道,迅速伸手想将那些被嫌弃得一无是处得餐点端回厨房顺道逃难,好让老板眼不见为净个几分钟,稍微降降火气。
自从来Tears工作後,主厨们最不想碰上的就是老板研发新菜的时刻,哪怕只是少了几克盐糖或多了几分酱酒,他总是嚐得出差异。
Tears创立至今已经迈入第七年,过去每半年老板就会按照时节研发一套全新的菜单,偶尔也会让他们这些主厨试着做些新料理,若是嚐得喜欢,他也从不吝啬放到菜单上。
然而这一年多来,老板却从未再让他们创作新品项,也几乎没再自行研发新菜,这回突然说要换菜单,让安逸了好一阵子的三位主厨又陷入过往的兵荒马乱。
「我有说你们可以拿走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收手。
车时勳紧皱着眉,盯着眼前狂冒冷汗的三人,沉了口气。
「新菜单再往後延一星期,这一周好好准备吧。」
「是,Boss!」
……
後来车时勳让三位主厨提前下了班,也让朴英秀在整理完厨房之後就回去,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後才将那连同自己料理在内的四盘成品端到了她桌前。
「虽然可能会吃得有点腻,但为了不浪费食物,你不介意吧?」男人拉开她对面的座位,唇边抿着几分歉然的笑容。
夏尔雅耸了下肩表示不介意,接过他递来的叉子,才正打算从离自己最近的那盘开始享用,就被他喊住。
「等一下。(잠깐만.)」
她抬起眼,就见他噙着笑将自己面前那盘与她面前这盘交换。
夏尔雅没弄懂他这麽做的用意,困惑地轻拧着眉看向他,以眼神无声询问。
「总得先吃过范本,才知道复刻的问题出在哪里。」
这男人在她面前的用字措辞倒是平和了不少。
夏尔雅抿了抿唇忍住笑意,切了一小口虾肉放入口中,咀嚼之後便嚐到了白酒和柠檬交织而成的香气,适当的盐份将虾子本身的鲜甜完全释放,同时也能吃到铁板料理特有的焦香,口感十分清爽,即使是在炎热的天气里吃也不会腻口。
是因为时序已经进入夏季了,他才会想要开发新菜单的吧。
「怎麽样?好吃吗?(어때?맛있어?)」车时勳挑着眉,眼底似藏了几许不易察觉的忧虑,就连口吻也变得有些谨慎。
刚才分明还毒舌地说着别人都未达到他的标准,怎麽在她面前却显得有些紧张呢?
夏尔雅并未看透他此刻没藏好的慌张出自为何,只是诚实地点头,「嗯,好吃。(응,맛있다.)」
「那就好。(잘됐다.)」男人眉头一舒,那释然的笑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这声喟叹堆起了夏尔雅的疑惑。
为什麽他会这麽说?他在担心什麽?为什麽她总觉得怪怪的?
那感觉就好像……他其实也没那麽肯定出於他手的料理嚐起来是什麽口味?
……
为了车时勳昨晚送她回家时那句「真期待明天的早餐」,夏尔雅竟然还真的在星期天起了个大早,只为了实践那个根本是他耍无赖才要来的早餐之约。
昨晚为了思考究竟要准备什麽给他吃,她连夜找了好多教学影片,结果看了老半天,最後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煎蛋吐司,毕竟以她那毫无期待可能性的厨艺,要她弄出一盘精致的早餐简直跟要她去杀人没什麽两样。
太久没下厨的女人在打坏了三颗蛋之後,终於成功地把冰箱里最後一颗蛋打进了早已经热过头的平底锅上,透明的蛋液很快地就凝结成雪白,她急忙自橱柜里抓来玻璃罐,用罐子里的小茶匙舀了一匙随意撒了上去。
由於匙柄上也沾上了些细末,她一边拿着锅铲将蛋翻面,一边将沾上了调味料的指头放到嘴里舔舐了口,那瞬间,舌尖传来的甜味让她狠狠一愣。
「……」
瞪着锅子里那颗已经煎熟了的荷包蛋,黑白分明的眼眸闪烁着惊慌和诧异。
不会吧……她刚刚加的是……糖吗?
夏尔雅错愕了几秒,脑海中却飞快闪过了先前和车时勳在事务所会议室里的那次面谈,那时候他分明也喝了那杯错加了盐的咖啡,却完全没反应,当她问起他的时候,反应也不太自然,甚至还特地把病历拿走不让她有机会看……
杏眸骤凛。
关於车时勳不愿意和她提的这件事,上一回的试探无疾而终,这一次也许是她第二次的机会。
在心中下了决定,夏尔雅将外表没有任何异状的荷包蛋夹入烤好的吐司,装进保鲜盒里。她咬唇深吸了一口气,心底虽然有些过意不去,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家门。
按下门铃之後没过多久,车时勳就前来应门,并且用着如晨曦般温煦的笑容迎接了她的到来。
那一瞬间,浓烈的罪恶感自心底最深处狂涌而来,几乎快要将她吞没。
可她还是走进了他的屋子,还是看着他一脸期待地把那份简单到不行的夹蛋吐司从保鲜盒里拿了出来,看着他像是获得了什麽稀世珍宝那般地看了很久之後才一脸不舍地张口咬下,看着他因为吃到了她亲手做的早餐而露出了像孩子看见喜爱的玩具时那样满足的表情。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不声不响地观察着他每一秒的表情,却始终没有看见他因察觉到异状而皱起眉头。
车时勳始终都是笑着的,连眼角都是。
这一次,她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真的嚐不出味道了。
垂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夏尔雅咬着牙,眼看他已经快要把那份放错了糖的夹蛋吐司吃完,眼眶已经染上了一片氤氲。
那一次误食了金恩娜下的毒,结果竟是让他失去了味觉。
难怪……
难怪那时候他喝不出那份不该存在於咖啡的咸。
难怪之前替她解决掉冷掉而泛酸的蒸饺时,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难怪昨天要她试吃他做的新料理时,他的眼神染着几丝紧张。
感觉心房膨胀着难以承受的酸涩,她难受地皱着眼,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任何端倪。
依照过去几次和他的争执,她其实感觉得出来,车时勳并不想让她知道那些属於他的不堪。不论是金恩娜带给他的阴影和恐惧,还是他失去味觉的这件事,当面对她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躲避。
她想,他并不想要看到她留在他身边是出於对他的同情,所以才这麽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他希望的一直是用自己的方式让她重新爱上他,而不是只能用这些脆弱来博得她的怜悯,让她觉得不留在他身边会是一种愧疚。
看着他唇边的笑,夏尔雅终於松口。
「车时勳。」
「嗯?」车时勳应了声,还来不及转过头,就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堵温热的怀抱中。
「……」
她怎麽会……
邃深的黑眸颤着明显的讶然,他愣忡着,挺拔的身子就这麽僵硬在那,连呼息都暂停了。
那一秒,他似乎听见了她藏在呼息里的颤巍,也感受到了……
泪落的湿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