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雅发现车时勳追求她的方式其实很简单。
除了第一天坚持陪她去上班之外,接下来的每一天,他就只是一大早提着自己做好的早餐站在家门口等她出门,把早餐交给她之後就陪着她搭电梯下楼,交代她开车小心,如果要加班的话提前和他说一声就好。
没有加班的时候,她通常会在八点左右回到家,然後他一样会在家门口等她,要她把东西放好,换身轻便一点的衣服之後再过去他家吃晚饭,吃完饭之後就让她回家里继续忙,不会刻意留她。
如果她必须留在办公室加班,他会叫快递替他把晚餐送去。因为知道即使过了下班时间,事务所里通常还是会有许多工作没做完的人留守,为了不造成她的困扰,他一次也没出现过。
他这样天天替她照料三餐的日子大概过了三天,她就猜到了那天受访时他说他已经不是灿星集团接班人那句话是什麽意思了。
她想,他大概是拿自己的未来换来了现在的自由。
不过这些年在他的带领下,灿星电子确实也做出了不错的成绩,因此,第四天当他送她下楼搭计程车准备去车站搭高铁下高雄开会时,就遇上了特地前来请他回去上班的特助。
他的特助更表示,如果他再继续翘班旷职下去,车会长会亲自下令把他调回总公司担任灿星集团的营运长。
夏尔雅长这麽大,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升官当威吓,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一听见不回去上班的後果是晋升,车时勳立刻答应从下个礼拜开始进公司。
那天晚上吃饭时她好奇地问了他为什麽,结果这男人竟然说什麽当集团营运长太累、太忙而且上班地点在首尔,这样如果他要做饭给她吃,还得天天买机票回台北,压根儿就是在胡言乱语,让她无语地送了他好几颗白眼。
最近这些日子,她偶尔会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虽然每次能想起的片段都不多,但从那些模糊的回忆里,她发现车时勳说话的方式其实没有改变太多,大多时候会让她想起过去都是因为他说了一些类似的话语。
比如三天前那晚,他煮了一碗清汤面给她,却在自己的面里加了辣泡菜。
看见的当下,她皱着眉认为他藏私,故意不让她吃,结果他碎念了一句「不是有人说泡菜放在汤里很恶心吗?」,她就想起了他第一次煮汤面给她的时候也在里头加了泡菜,结果被她问了句有没有不辣的,第二次再煮给她吃,更是被她嫌得一无是处。
後来她硬是从他碗里捞了一叶泡菜起来吃,果然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然後她就知道了,车时勳把她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即使是再怎麽微不足道的一句碎念,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把她的一切都刻在心上,在她面前却总是表现得轻描淡写。
她知道,他不想给她任何的压力,也始终都替她留了可以退出的空间。
多和他相处一天,她就越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感情远比她所能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
和共同承办食品业集团继承案件的律师开完将近三个小时的冗长会议,夏尔雅回到办公室,又稍微整了一下手边的资料,终於在七点半的时候把电脑关机,准备下班。
今天是星期五,车时勳前两天回首尔总部开集团会议,所以算起来她已经有五餐是吃外食。
昨晚睡前他才传了讯息给她,说他今天下午五点四十的班机抵达台北,还特地问了她晚餐想吃什麽,可那时候她顾虑到他应该也是忙碌得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也就没打算让他一下飞机就得替她下厨,主动提议随便找一间餐厅吃一吃就好。
结果,那个热爱吃路边摊的男人又说要带她去逛夜市,她瞬间後悔了自己的难得冒出头的贴心。
她实在不懂,他一个韩国人到底为什麽那麽喜欢逛夜市?夜市那种不管走到哪永远都是人挤人,连呼吸都没办法好好呼吸的地方,到底哪里吸引他了?
明明心里想着是这些抱怨和不满,可她还是回覆了一个好字,然後从昨晚开始就抱着这样半是怨怼又隐约带了点期待的心情直到下班。
乘着电梯来到停车场,夏尔雅才走没几步就看见那抹倚在她车前的身影,眼眸一颤,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下班了?」见到她到来,车时勳勾起唇角,凝着她眼里是她这三个星期来与他对视的每一秒都能看见的温柔。
「来了怎麽不跟我说?」夏尔雅蹙眉,瞥见他脚边的行李箱,就猜到他是一下飞机就来找她了。
这男人明明跟她说他会先回家一趟放行李,所以她就乾脆和他约在夜市附近的捷运站碰面,结果他却在这里等她。
如果说,他是五点四十的飞机到台北,从机场到事务所搭车只需要二十分钟,即使加上出关领行李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钟头,也就是说,他至少在这里等了她一个多小时。
隐约看出他藏在眼底的疲惫,又见他唇角扬起了每每被她发现他偷偷对她好却没打算和她明说的时候会出现的弧度,夏尔雅紧抿着唇,从皮包里摸出了车钥匙解开防盗锁,才正想要替他把行李拿去後车厢放,他就已经弯身拎起了行李厢,兀自绕到了车尾把行李放好,然後旋步走到了驾驶座旁。
「我来开车吧?」车时勳噙着笑询问。
下了飞机之後还等了她一个小时的人开什麽车?
「让开。」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侧着身硬是将他挤了开来,迳自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没想到一见面就惹她生气,车时勳喟然扯开一抹苦笑,乖乖坐上了副驾驶座,才刚关上车门,耳边就听见她闷着声音低说了句:「睡一下,到了叫你。」
夏尔雅也不给他机会开口说些什麽,迳自发动引擎,把车开了出去。
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女人在心疼他。
难怪古人总说小别胜新婚,看来这两天不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跃进了一步。
薄唇无声勾起一抹莞尔,男人听话地闭上了眼。
……
星期五的夜市完美呈现了何谓生人勿近四字,壅塞的人潮多的像是丧屍过境,每个摊贩前都是大排长龙,光是买一样东西可能就得等上十几二十分钟,排队完全就是浪费生命最好的写照。
夏尔雅紧绷着脸看着这副人潮汹涌的画面,有那麽一瞬间,她想掉头就走。比起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寻找排队美食,她还真宁可走进便利商店里买微波食品回家吃,不但省时还很方便。
可一想到身旁这个一提到夜市眼睛就发亮的男人,她就又转不下身,只好站在这里抽搐着眼角,任凭内心的两道声音不断拉扯。
这种矛盾的症状就是喜欢上一个人会有的心境吗?
见她面有难色地苦着一张脸,一弯好看的柳眉在眉心拧出了深深的皱褶,车时勳只是抿着笑,饶富趣味地欣赏了她此刻纠结的模样好一会,才朝她轻喊。
「走吧。」
闻声,夏尔雅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之後才迈出步伐。
原以为就这样纵身於宛如战争片逃难现场的人潮之中,免不了会在前进的过程中和陌生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可连续走了一小段路,她却意外地完全没有感受到被人碰撞推挤的感受,就是连轻轻的擦肩也没有。
正当她觉得纳闷,一转头,眼角余光就瞥见了那双自她身後绕至她臂膀边始终护着她前进的臂弯,而那虚揽的手与她的肩膀间甚至还隔了至少五公分的距离。
「……」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却只看见那双柔煦的笑眼。
他就是连在这麽多人的地方,都还是想办法替她隔出了令她能感觉自在一些的空间,任凭汹涌的人潮推挤而过他的手臂和指背,有时甚至扭曲了指节。
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的胸怀和臂膀比她想像的还要宽大。
她的身高摆在女性之中称得上是高挑,穿上了高跟鞋之後甚至会比一般男性的平均身高还高上一些,可车时勳整个人活脱像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那样,一张脸五官长得深邃好看不说,就连身材也是近乎模特儿的完美比例,西装革履的模样就是拿去挂在百货公司的外墙当展示画报也行。
上一回在医院里被他蛮横抱起的时候,从医院自动门的玻璃倒影上,她其实也看出了当时在他怀里的自己是怎麽小鸟依人的模样。
那样的画面以及那样的怀抱是过去几段恋情里从未有过的,其一是因为他的身材比例真的太好,然而最主要原因则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在任何一段恋爱中让自己处於这样的弱势。
过去的她即使谈了恋爱,也依旧独立自我,不需男友要过多的保护和照顾。一直以来,她需要的都是陪伴,自然也就不会让对方有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说起来,车时勳也真的是一再地打破了她的原则,一举一动总是不由人拒绝的霸道搅和着不曾说出口的温柔,让她即使再生气也反抗不了。
「我们先买个饮料吧?」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眼里的惊讶,车时勳微笑询问。
夏尔雅抿唇不语,没有拒绝他的提议。
排了十分钟的队伍,车时勳买了一杯去冰的奶茶给她,也给自己买了一杯加了冰块的红茶,然後才又继续前进。
一路上,他总是将买来的东西先交到她手里,让她先吃,自己手上则提着先前买来而她没吃完的食物,却还是依旧空出了右手臂护着她不被路过的人潮碰撞。
她其实觉得他这样太累了,毕竟怎麽样都是个刚开完会就搭飞机回来的人。有好几次,她都趁着他们在排队的时候故意把东西交到他的右手里,暗示他不用继续护着她,可这男人总是有办法在付完钱後就用一只手提起所有的东西,然後依然故我地继续把她护在碰不着他的臂弯里头。
後来他们在一间卖蚵仔煎的摊贩前坐了下来,她直接告诉他不需要这麽做,结果他也只是抿着笑把筷子递到她手上,要她趁热吃,然後低头开始吃那些已经有些凉掉的食物,让这个话题不了了之地过去了。
吃完了蚵仔煎之後,车时勳又嚷嚷着想吃豆花,然後带着她到了上次那间豆花店,老板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打了招呼,更在看见她之後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几声,笑得她一阵不自在,低下头避开了太过暧昧的目光。
「这次也一样,一份豆花分两碗装,一碗冰的、一碗热,热的红豆多一点吗?」
「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车时勳微微一笑。
一整晚下来,他其实都没有刻意要摊贩将东西分装,而是让她先吃,没料到他这回又让人把东西分装成两份,夏尔雅一愣,连忙开口:「不用了,装一起就好。」
闻声,老板和车时勳同时看向她,眼里同是讶然的波光。
她这下才发现自己说了什麽,白皙的小脸瞬间染上了一层红晕。
夏尔雅懊恼地咬住唇,乾脆装做什麽也没说地迳自走进店里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羞赧地几乎想找个洞躲起来。
过了几秒,老板回过神,清朗地笑了几声,转头看向还待在前头的男人。
「那是要热的还是冰的?」
看出了那眼神里不带恶意的揶揄,车时勳抿唇莞尔:「热的,谢谢。」
点完餐,他缓步走至她所在的座位,拉开她侧边的小凳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老板便将加了花生、芋园和红豆的热豆花端上桌,还笑呵呵地跟他们说了声恭喜,充满暧昧的调侃听得夏尔雅更加难为情,原先垂着的头又更低了。
由於她上班时总习惯将一头长发盘在顶上,裸露在外的耳朵已经红得发烫,完全泄露了她此刻被扰得心慌意乱的心情。
车时勳无声地勾唇,将她此刻别扭却意外可爱的模样用一个眨眼收藏,拿起汤匙以面纸擦拭过後才递到她面前。
「你先吃吧。」
夏尔雅抿着唇接过汤匙,低着头偷觑了他一眼,果不其然又看见了那双含笑的眼眸。
然後她才发现,在她身边的时候,他的眸里总是这样透着柔煦温暖的光泽,夹带着浅浅的笑意,就好像只是单纯地待在她身边,已足以让他感到安然。
那样的眼神,似乎也是记忆里他看着她的模样。
车时勳他就只是待在她身边而已,就已经感觉到幸福了吗?
即使她到现在还是没能完整地忆起他们之间经历过的那些曾经,即使她到现在都还是因为顾忌外界的眼光,所以始终安静着没有表态对他的情感,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幸福了吗?
紧抿的唇瓣渐渐松口,她滚动喉咙,最终吐出了一句连自己也有些意外的话语。
「我们一起吃吧。」
「……」
男人唇边的笑容一顿,墨黑的眼眸染上了诧异的波折。
看见了他眼里的惊讶以及随之而来隐忍着不敢张扬的欣悦,夏尔雅抿唇垂下眼睫,眼角却弯起了浅淡笑意。
此刻,他眼底的笑带给她的成就感,远胜於过去十年来所有胜诉的官司。
然後她才发现,原来只是看着他稍微露出开心的神情,心里也能这麽满足。
她好像有一点能够理解他了。
「尔雅,你在笑吗?」
意外察觉了她弯起的眼角,车时勳微讶地扯开唇,语声里藏着极浅的惊喜。
夏尔雅一愣,才抬起头,脑海深处隐约传来了低沉好听的嗓音。
「夏尔雅,你刚刚是在笑吗?」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後常常笑吧。」
「如果你不会的话,我可以陪你练习。」
原来,是车时勳教会她怎麽笑的。
原来,不管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後,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换来她的笑容。
对上那双总是深柔的眼眸,她扬唇,第一次给了他正面的回覆:「嗯。」
然後,她的微笑换来了他与照片上同样带点稚气而灿然如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