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时勳要她等半个小时,是为了去浴室冲个热水澡,好让反覆烧了整夜而昏沉的脑袋清醒一点。
出汗之後,他感觉舒服些,回房换了套衣服,把头发吹乾了之後才又回到客厅。
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夏尔雅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摆在文件上的视线自然地抬起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恰巧和正要走进厨房的车时勳四目相接。
洗过澡以後,他的眼神看起来清澈了些,脸色虽然还是倦白,但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没有刚才昏迷时病恹恹的气若游丝,那平时梳得俐落的浏海平顺地覆在额前,削去了几分英宇和锐气,看起来反倒多了些柔和。
老实说,她觉得这样的车时勳平易近人多了。
对上了她的目光,车时勳轻勾了勾唇,接着就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两条巧克力棒,接着走到吧台前熟练地操作着咖啡机,没多久,屋子里就飘散着浓郁的咖啡香。
「夏律师,你要加糖吗?」他朝沙发上的女人轻喊。
「两……」夏尔雅下意识地回答,才吐了一个字就随即意识到对方不是自己的助理,她立刻抿住唇,懊恼地闭了闭眼。
她会不会在他家待得太自然了一点?
「两匙糖是吗?」从她的背影猜出了她现下的表情,男人抿起笑,确认地问道。
「……」他耳朵干嘛那麽好?就不能当作没听到吗?
夏尔雅垂着头瞪着手边的卷宗,没有理他。
见她不答话,他只好就放两匙糖进去,搅拌均匀後便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拿着巧克力棒回到客厅,先是将咖啡放到了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最後才在她右侧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夏尔雅就看见了他手里的巧克力棒,柳眉立刻蹙起了皱褶。
「生病的人不该吃巧克力那麽甜的东西。」
话一说完,她差点又想咬舌自尽。
她到底在鸡婆什麽?他生病关她什麽事?她管这麽多干嘛?她是律师又不是保姆,车时勳也不是小孩子了,她今天到底干嘛这麽热衷於行善?
夏尔雅别过脸,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听见她的话,车时勳停下拆包装的手,表情有些可惜地喟叹了声,接着就把巧克力棒往桌上一搁,听话地不吃了。
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夏尔雅说不出来心里是什麽感觉,似乎有点开心,却又同时感到几许疑惑。开心他听了她的话,却也疑惑他为什麽要听她的话,胸口被这矛盾的情绪堵塞着隐隐发闷。
「夏律师,我们可以开始了。」男人微笑着用正经的话题替她的尴尬找了台阶下。
闻言,夏尔雅清了清喉咙,这才稍微侧过身看向他,拿出手机开启录音功能後摆在桌上,黑白分明的眼眸已是凛然专注。
「车先生,你说金小姐曾经意图杀害你,能请你详细地描述当时的情况吗?」
「我和金恩娜结婚那晚,车时宇在宴会结束之後就带她离开,两个人继续维持往来,後来……」
三个月後,金恩娜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显然是车时宇的。得知这个消息的当下,她立刻找上车时勳,问他愿不愿意替她在两家人面前假装这是他们的孩子,让这个孩子能够以灿星集团第四代接班人的身分幸福地活着。
车时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且告诉她,他永远不会当她和车时宇这段感情的烟雾弹,也永远不会让他们的孩子喊他一声爸爸,如果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就跟他离婚。
金恩娜何尝不想结束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她爱的人是车时宇,可车时宇却要她委身在车时勳身边,做他的眼线,让她摸清楚他所有的行踪和习惯,好在时机成熟之时对他下手。
只要成功除掉车时勳,车时宇就会成为灿星集团唯一的接班人,他的一生就再也不用看这个血统不纯正的兄长的脸色,不必再被人取笑是情妇生的庶子,他就能取代车时勳成为万人之上的王者。
为了保住孩子,金恩娜一求再求,甚至哭着跪在车时勳面前,求他不要揭开她和车时宇之间的不伦,他却没有任何动摇。
得不到援助的金恩娜心灰意冷,同时也害怕车时勳如果在家族面前戳破了她和车时宇的关系,会破坏车时宇策谋已久的大局,於是她一个人去了妇产科,亲手签下了堕胎同意书,然後孤伶伶地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医生将孕育在她体内的小小生命无情剥夺。
当鲜血从下体流出来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全是车时勳冷漠着拒绝她的面容。
从那一刻开始,金恩娜对他的怨昇华成了入骨之恨。
除了将孩子的胚胎装进包裹里寄给他以外,她还找了人在他的车上动了手脚,要不是前一天他将车钥匙落在公司,而改搭了计程车去机场,他恐怕就成了两年多前那场追撞了三台车、夺走九条人命的国道连环车祸的死者之一。
当年坐在他的驾车上,因煞车失灵而失速追撞前车,最後惨死异乡的,是开着他的车去机场准备要替他接机,从他二十七岁来台湾之後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助理韩在焕。
金恩娜和车时宇的报复并没有因为无辜之人牺牲而结束。他们曾多次潜入他家,在他的餐具、杯水、红酒,甚至是为了治疗长期头疼而吃的药里掺入不明的毒素,要不是他的嗅觉比一般人来的敏锐,他可能早已经因为长期摄入毒物而死亡。
一年前,金恩娜甚至在他最常喝的那瓶05年的CôtesDeBeaune里加入了胺基甲酸盐,为了计谋确保成功,她在他家里所有的酒杯杯缘也都涂上了另一种不明药剂,甚至连喝水的水杯也不放过。
当时他从酒色沉淀的状况察觉了异状,所以没喝,却没想到水杯也被动了手脚,在半夜喝水时意外摄入毒素,进医院洗了胃,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当时你是在哪间医院就医的?」车时勳是外国人,如果没有加入台湾的健保,届时要调就医纪录的话,程序上会复杂许多。
夏尔雅拧着眉追问,笔记本上已经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句。
这些故事她其实听的很难受,她没有想到金恩娜竟然做了这麽光是听闻就令人发指的事情,每多知道一些,她的心情就多纷乱一分。
这些日以继夜的折磨,车时勳究竟是怎麽撑过来的?
「朝阳医院。」
她低头写着,又继续问道:「那次中毒之後,有留下任何後遗症吗?」
车时勳皱了下眼,没有答话。
好半晌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夏尔雅困惑地抬起眼,却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暗色。
「车先生?」他怎麽了?
车时勳很快地扯唇一笑,摇摇头。「没有。」
柳眉蹙起了皱褶,夏尔雅直觉他没有实说,想再追问,他却抢先一步开口。
「夏律师,我有点饿了,想煮点东西来吃,你要吃吗?」说话的同时,他也自沙发上起身。
从他的肢体语言感受到他刻意给的压迫,夏尔雅抿唇不语,瞅着他的眼神锐利,试图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些端倪,可男人却完全不给她机会打探,旋身迳自走进了厨房。
夏尔雅也站了起来,一转身就看见他打开橱柜捞了两包韩国牌子的泡面出来,接着又从冰想里拿出了青菜和鸡蛋,拿出锅子装了水放上电磁炉开始加热,始终都垂着眼不看她的方向。
车时勳在逃避她的问题。
她是律师,不可能看不出来的,可当她发现他对她仍然有所隐瞒的时候,心里竟是泛起了一丝莫名的酸涩。
车时勳并没有完全信任她。
意识到这个事实,竟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低落和失望。
想着自己从一早就对他释出了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善意,最後却换不来他全然的信赖,她就一阵心烦。
「车先生,不用麻烦了,今天就到这吧,我先走了。」冷淡地丢下告辞,夏尔雅匆促地将文件资料收整好抱在手里,也不给他机会挽留,笔直地朝门口走去,迅速换鞋离开。
望着她背影消失的门口,车时勳歛下眼,喟叹了声,唇角扯开了一抹苦涩。
「对不起……(미안해...)」
……
回到家之後,夏尔雅进了书房,本来打算将从车时勳那里听来的事实整理一遍,可一想到他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逃避她问话时那虚假的笑容,她心里就闷着一股莫名的气,怎麽样也不舒坦。
她其实根本不用在意的,当律师快十年了,她也遇过从来不对她讲真话的当事人,信口胡诌、满口谎言、穿凿附会的她都遇过,可她从来就不会对他们的隐瞒编篡而有任何情绪反应。
她的工作就是让法官相信当事人所说的事实,就算他们不实说,只要证据足够,她也有办法让法官相信当事人的说词,所以大多时候,真相对她而言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
可这一次她的心情就是很差,差到一个极点,甚至差到让她天都还亮着就想喝酒。
夏尔雅气闷地走到了酒柜前,随手拿了一支前年律师公会餐叙时送的廉价红酒,倒了三分之一,红唇才凑到杯口,冷不防地又想起了车时勳说金恩娜在他的红酒和酒杯上下毒的事情,她猛地一怔,胃口骤然全失。
像这样每天活在永无止尽的恐惧里,随时都要绷紧神经防备着不能松懈的日子,他一过就是三年,甚至到现在都还不停持续着……
执着酒杯的指尖收紧了些。
她真的有办法替车时勳逃出这场恶梦吗?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怀疑。
如果她失败了呢?金恩娜会不会变本加厉地用更残忍阴戾的手段报复他?他会不会因此陷入更深更难测的危险?
要是他……
脑中忽然闪过一张模糊而鲜血淋漓的死寂面容,破碎而不成片段的画面毫无预警地浮现,掐得胸口倏然一窒,酒杯在摇晃中与桌面碰撞出了一声细碎的铿锵。
夏尔雅狠狠倒抽了一口气,却发现怎麽样也止不住双手的颤抖。
她是怎麽了?为什麽会这麽害怕?车时勳不过就是一个客户而已……
「夏律师,我想离婚,请帮帮我吧。」
她又想起了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她和他说的最後一句话。
那时候的他,把所有的无助都藏在笑容底下,只是这麽浅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时候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他面对的是这样被恐惧与幽暗填满的深渊,她甚至没有听出那是他微弱的求援。
要不是他刚好住在她家对面,她甚至不会再进一步地理会他的请托,而是会把他当成无聊闹事的陌生人,一次又一次把他拒於门外。
要不是她刚好亲眼目睹了他经历的事,他就会继续孤立无援地独自面对这些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梦靥,每日每夜被反覆折磨着,或许像今天这样病了也没有人知道,或许连最後一刻都是独自一个人……
夏尔雅难受地拧着左胸口的衬衫,感觉心被人狠狠掐住似的,痛得无法喘息。
怎麽回事?为什麽她会这样?
为什麽光是闪过车时勳可能会离开的念头,她的心就控制不住地颤栗着……
她这到底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