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会不认识呢?
她回国後在乐团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她。
「你就是伊宣吧!终於见到你本人了!我叫章品心,叫我品心或是Emma也可以。」
「我看过你跟帕尔曼合奏过的音乐会表演影片。真的好厉害!以後在乐团里面有什麽问题就问我吧!刚好我跟你一样都是大提琴部的。」
「听说林季白的谱都会先给你看是真的吗?哇,好羡慕你,有这麽厉害的老师。你能到茱莉亚音乐学院也是他推荐的对吧?」
她没有想过最热络的往往是最可怕的。
她还记得那天,她拿着报纸的手不停颤抖,那张打上马赛克的脸,又陌生又熟悉。斗大的版面上头写着学历造假四个大字,报导的字里行间暗示她跟乐团高层关系不纯。旁人的耳语在她所到之处如影随形。
「为什麽?」当她知道是她做的之後,只有这个问题。为什麽?
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扬起笑容,像听见什麽笑话一样说:「你问我为什麽?当然是因为首席大提琴手的位置啊。」
「就⋯⋯因为这个?」
「在你眼里,那位置确实连一粒沙都不如。」她的面孔狰狞,「但我努力了那麽多年,什麽事都做了,好不容易等到被提名的机会,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你拿走吗?」
「对,你是茱莉亚毕业的没错,你也没参加过那些饭局没错,但那又怎样呢?是真是假,现在还会有人在乎吗?」
章品心逼到她面前,直撞到休息室的衣柜再也退无可退,「我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吧。」
「名声这种东西呢,就跟衣服被泼到了脏漆一样,就算你再怎麽用力的洗乾净,洗白了,洗透了——」
「它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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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伊宣蓦地回神,看见莫莉已经从沙发上跪到她面前,满脸困惑的在她眼前挥手。
伊宣牵起嘴角,「抱歉,你刚刚说了什麽吗?」
「算了吧!你好奇怪。」莫莉嘟嘟囔囔地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她走了一步又停住,「那个,谢谢你泡的茶。」
伊宣没说话,跟着她走到玄关,望着她穿鞋,在她打开大门的那瞬间,叫住她。
莫莉回头,「有什麽事吗?」
伊宣问,「这栋大楼总共有几楼啊?」
「蛤?你都来住多久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莫莉说,「我们这栋楼总共有二十八楼。」
二十八楼啊。
她微笑,「那楼顶有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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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说的,岁月就像把杀猪刀。
如果十多年前告诉她,以前的小胖子王昊会变成现在的科技菁英,她大概⋯⋯
也不会怎麽样。
反倒是她自己,如果十多年前、不,半年前告诉她,高伊宣会成为不能拉琴不能视谱,只能赖在同学家白吃白喝,没有行为能力的米虫——
她打死也不会相信。
可这却是真的。
她待在王昊家已经两个礼拜又三天,最远的距离只到过客厅,而唯一她会遇见的只有每天来家里打扫的赵姐。
赵姐是个像妈妈一样温暖的女士。
看见赵姐摺衣服,她也会过去搭把手,赵姐笑起来连鱼尾纹也很温暖,「哎唷小姐你不用忙了,我做一做很快就好,你去休息吧。」
「我已经每天都在休息了,需要做点事。」伊宣对摺衣服,忽然想起,「对了,您做的饭很好吃,我很久没吃到这麽合胃口的饭了。」
赵姐「咦」地一声,「我没做饭啊。」
「那午餐跟晚餐是⋯⋯」
「我只是把冰箱做好的拿出来加热而已。」
她愣了愣,「可、可是冰箱那些不是你做好放在里面的吗?」
「那是王先生!」赵姐呵呵笑了,「王先生习惯自己做饭,不让人动手的。而且要做饭的话,就得每天来了。」
「听公司那说,王先生不喜欢家里出现外人。我现在每天来一次已经算很多了,以前一个月只来三次呢。」
赵姐摺衣服边说:「还有啊,高小姐你真的得多吃一点,你太瘦了。王先生特别叮咛过我,要看你有没有吃完呢。」
「是吗?」她笑了笑,低下头,手指慢慢的蜷曲,摺好的衬衫皱了一个角落。像有什麽刺梗在喉咙。
又是这样。
搬家那一天。
她刚把行李拖出家门,管理室的老周匆匆忙忙跑上来,「高小姐、高小姐我帮你搬吧。你放着就好放着就好。」
她还很纳闷,连忙握紧行李箱杆,「不用,我这是行李箱自己拖下去就好。纸箱待会会有人来帮我搬。」
老周满头大汗,「不行不行!让你拉下去,我良心会过不去的!唉唷唉唷你放着吧。要不待会我怎麽面对王先生啊。」
伊宣觉得好笑,还是不交出行李箱,「他能怎麽样?总不会凶你吧?」
「唉唷!还不是你出了事那天,你没看见他表情有多可怕,门开到一半就撞进去了,救护车都等不了,直接就抱你下楼送医院去了。」老周扛起纸箱,「说真的啊高小姐,我那天都以为要被砍了,不知道你出了事,我开门的时候还碎念几句,唉唷,我这张嘴!我这张嘴!」
我知道。
连出院的时候,护士问:「3108房,高伊宣?」
她点点头,「是。」
护士盯着她想了想,忽然「啊」一声,「你是那个男朋友住在医院死不吃饭也死不离开的?」
「呃⋯⋯」她本能地回:「应、应该不是。」
护士摆摆手,「欸──」长长一声,「哪里不是了?3108房没错啊!」
「你男朋友快要吓死我们了,我们这层值班的护士都知道。不吃饭、不睡觉、不移动,当自己是神仙啊?吸空气就会饱了?要不是他还年轻,我们旁边都要多铺一张床帮他吊点滴了!不对,年轻也不是这样搞的啊?当自己体验饥饿三十啊。我们护士长看不下去都想帮他打营养针了,谁知道他一听到有营养针居然问一针多少钱,他要买。天底下怎麽会有这种人啊?不吃饭打营养针?楼下餐厅也才多远,坐电梯十分钟就到了,比石头还固执,讲不听就是讲不听。」
护士边念边帮办出院手续,「唉幸好你醒了,要不然真的要出大事了。」
有发丝落到前头,她拾起来勾回耳後,虚弱的笑笑:「是。」
护士问:「你看过你男朋友哭吗?」
她愣了愣,抿抿唇,「……没有。」
「那你应该看看的。恋爱就是这样,难免会有吵吵闹闹,说开来就行,但千万别寻死,你要是一直不醒来,我看他搞不好都跟你去了。谁看了都不忍心。」
我知道。
这些我都知道。
明明都知道,她却还是说了那种话──
「还是,你也想要跟我上床呢?」
他站在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脸上没有表情,过了很久,才哑着声音说:
「也有人对你说过这种话吗?想要跟你上床?」
她看向一旁。
「所以,在你眼里我跟那些人是一样的吗?」
我不是──
她猛然僵硬,王昊的眼角泛红,就跟从医院醒来的那天一样,有种他快哭了的错觉。
他动了动嘴唇:「是不是在你心里,除了林季白,其他人都一样?」
一股战栗爬上她背脊,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沉默中他「呵」地笑了。
他转身走进房间,过不了多久,「磅」地一声,拳头重重击在木板上的声音,她滑坐到地板上。
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全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