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宣抓着厚实的天鹅绒布往外探,穹顶中央巨大的水晶灯闪耀,偌大的厅彷佛有华丽的七彩光芒流淌。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场合演奏。「不可思议」是不是就是用来形容此时此刻?
舞台下人潮涌动,准备入座。
她再往前,想在人海里找到那个人,忽然肩膀被轻轻一点,伊宣回头,克莉丝汀颧骨上布满点点雀斑的脸凑上来,「Gotcha!」
伊宣稀里糊涂被拉下舞台,後台的灯光打在她素净的脸蛋上。
「OhMyGod,你的妆呢?」克莉丝汀惊呼。
我来看看我的琴——
伊宣正想用英文解释,克莉丝汀已经连拖带拉的拽着她往前走,「Unbelievable!离开演只剩三十分钟,你居然连底妆都还没上?」
伊宣提起裙摆,小声道:「至少我换好衣服了。」
「换好衣服就行了吗?还要烫睫毛上眼影画眼线编头发——」克莉丝汀数算到一半,一个黑色套装的女人跟了上来,露出大大的笑容,「高伊宣小姐!」
一张口竟然是道道地地的中文,她递出名片,「我是《文化周刊》的记者,方不方便请问您作为茱莉亚最年轻的大提琴首席,这次能获邀演奏颁奖典礼您的心得是——」
「TwentyMinutes!」克莉丝汀在她後面大叫,「Wehavenotime!!」
伊宣连忙接过记者的名片,小声道:「不好意思,我可以等到典礼结束後再回答你的问题吗?」
话音刚落,人就被拉进休息室,在门要关上前,女记者还奋力大喊:「没问题!演出加油——」
砰地就被大门截断。
伊宣被赶上化妆椅,围黑布,上发卷,粉扑刷具开始往她脸上招呼。旁边的助理送上花束,红色的玫瑰,白色的满天星,克莉丝汀刷睫毛,瞥了一眼,「HolyCrap!这也太快送花来了吧?」
伊宣在花束中拿出卡片,上面手写的字迹——演出成功。恩雅。
伊宣微笑,「当然,是室友呢。」
说完她把花束放一边,从黑布里伸出手,往桌上摸手机。
她解锁萤幕,在通讯软体里找到他的名字—就钉在列表最上方—她在对话框输入讯息:「你在哪?」
很快就有了回信,「在台下。」
她思考了一下,打道:「老师,我很紧张。」
一分钟後,他传来一个问号。
下一行——「紧张是什麽?能吃吗?」
她瞬间有种被雷打到的感觉,这是她教的,而且就在前天。
伊宣忿忿地写道:「我跟你说认真的。这比我第一次去全国赛还紧张。」
「那就不是第一次上台了,你紧张什麽?」隔了两秒,又一条讯息,「只是比当初的观众多了十倍。」
她一口血瘀在喉头,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损她?
伊宣回传:「你当初明明跟我说,不会有太多人来的。」
「毕竟是很重要的奖项,带一个家族的人来应该也不过分吧?」他悠悠写道,就像他平常慵懒的口吻。
「那米沙.麦斯基真的有来吗?」
「有啊。」
下一秒,「就在我旁边。」
竟然!
那⋯⋯
他又传来:「刚约好了,明晚吃饭。」
天啊。
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但是⋯⋯米沙麦斯基?大提琴神话米沙麦斯基?
她顿时心跳如擂鼓。
她弯起嘴角,瞬间又想到一件事,手指飞快输入。
「那会是你请客吗?」
他:「⋯⋯」
「好了。」克莉丝汀拆下黑布,镜子里原本精致的五官更加亮眼,及腰长发编成鱼骨辫,搭配一袭典雅的黑色礼服,宛如精灵。
克莉丝汀帮她调整裙摆,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粲然微笑。
演奏在致词後开始。
她的琴已经被安置在舞台中央。
克莉丝汀在她後面低声问:「紧不紧张?」
她忽然想起最後打点完,准备走出休息室前,她又瞄了眼桌上的手机,通讯软体跳出一则新讯息。
他问:「还紧张吗?」
她不假思索的回:「当然。」
世界一流的音乐大师就坐在台下呢。
「老师,你说米沙会怎麽想?」
「不知道。」
不知道?
这时候不是应该鼓励我吗?或是帮我说些好话,例如杜普蕾再世,马友友翻版——
「我跟他说,你的演奏像烟火。」
她蹙眉,「为什麽?」
灰色字体显示已读,框框的泡泡浮起,点点点,点点点⋯⋯
「因为你的音乐会爆炸。」
她莞尔,对克莉丝汀摇摇头。提起裙摆,缓缓走向舞台中央,坐上演奏椅,挽起大提琴,拾起勤弓。
她闭上眼,静静等待。等待原本热闹喧哗的大厅渐渐安静,布幕上升,镁光灯倾泻而下。
她感觉得到,他就在那里,在人群中的一点,双手交握,面带微笑看她扬起琴弓。
白色的马尾毛弓擦过琴弦,在无波的湖面投下一颗炸弹——砰!
然後,她睁开眼。
眼前一片死白。
宽广的舞台、怀里的大提琴和他,都不见了。
身体像缠住铅块一样沉重。她得要使劲气力才能撇过头,望见自己左手腕上插着一根针头,连着悬在架子上的点滴管。她试着动动手指,却施不上一点力,换右手,却像被什麽纂住动弹不得。她望向右边,却看见超出意料之外的人——
王昊。
⋯⋯为什麽?
记忆瞬间翻腾而上。
她早就已经回国了。
安纳堡厅的演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王昊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涣散的看向她。
他眼下一圈乌青,衬衫全是皱褶,下巴布满青绿色的粗短胡渣,半晌,扯出了个微笑说:「嗨。」
她眨眨眼,也说:「嗨。」
他支起上半身,手指拂过她额头上的发丝,「觉得怎麽样?」
「很好。」她说:「有人通知你来的吗?」
「吓到了吧?」她轻声说。
王昊的手指僵住,「什麽?」
「你看,你果然吓到了吧?」伊宣微笑,兀自道:「真奇怪,他们是怎麽联络你的?」
王昊收回手,「不是他们联络我的。」
「那你怎麽来了?」
他似笑非笑道:「是我送你来的。」
伊宣讶异,望着他伸手拿起旁边柜子上的空罐,那罐子的长相她再熟悉不过。
王昊把它握在手里把玩,她的睫毛颤了颤,听见他说:「我去了你家,在客厅捡到了这个。」
「这小小一罐,就有一百锭。」
她蓦地就没了笑容。
「为什麽要这麽做呢?」王昊问。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失笑地摇摇头,「不是,用药过量的话我可以理解,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吧。」
他定定的看向她,「为什麽你第一句话是问我吓到了没有?」
「这里是哪里?为什麽我会在这里?发生了什麽事?你一个都没问,你问我吓到了吗?」
「我是——」
她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脸皮下绷紧一股愤怒。
「所以真的跟他们说的一样,是计画好的吗?」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你是怎麽了——」
王昊淡淡的道:「李恩雅来过了。」
伊宣血液倒流,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所以⋯⋯你知道了?」
「知道了。」
「多少?」施不上力的手指缓缓蜷曲。
他说:「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