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清日渐消瘦,状况已经差到连轮椅都坐不住,每次顾欣瑜去探望,都觉得他离死亡越来越近。
顾子清甚至认不得她了。
「护士小姐,阿样今天有来吗?」
正在削苹果的顾欣瑜身形一滞,抿着唇摇摇头,顾子清瞧见她的反应後,看起来有些沮丧的低下头,午後的暖阳潜入纯白的冷气房里,照亮他脸上多出很多的褐斑。
他哑着声:「阿样以前生病时,我顾了他好久好久。」
「嗯,很辛苦吧。」
「说不累是假的,但、但我喜欢他所以没关系。」
话说到这,顾子清突然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顾欣瑜:「从我生病到现在,阿样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是不是被讨厌了?」
顾欣瑜止住手上的动作,再次搬出那套哄过他不知道多少次的说词,去回应他的话。
「怎麽会呢,叔叔可能在工作,晚点就来看你了。」
「啊,你说的对,工作比较重要。」顾子清点点头,「他老囔着要赚大钱,在台中买间小套房後,一起养只猫……」
顾欣瑜又重新削起手中的苹果,静静地听顾子清说着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真是假的事,但还能像这样和舅舅说话,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外头的街道开始喧闹,举着旗子的人们宛如沙丁鱼群挤在被管制的道路上,他们对路人喊着口号和发传单,刚离开护理之家的顾欣瑜,接过一张志工递过来的传单。
只见惹眼的彩虹图片上,大大的印着「相爱是人权」的字样。
顾欣瑜看着传单好一会儿,兴奋的同时却又感到些许难过,直到游行的人群走到街道的另一端後,她才从这复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默默地摺好它後收进包里。
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或许他们就能赶上。
顾欣瑜望着渐远的游行队伍,心想。
从这之後,除了上班和探望顾子清的时间外,她积极地参加各种同志游行和穿着有彩虹标志的白底衬衫,举着彩虹旗和那些人走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
宣布同婚释宪结果的那天,市区上方盖了厚厚一层乌云,直到中午都下着倾盆大雨。顾欣瑜特意排假来陪顾子清,她打开房间里的电视等待,虽然之前就跟舅舅提过这件事,但他总是含糊地回答,也不晓得他究竟懂不懂。
她看着萤幕上在雨中撑伞等候的游行人群,直到三读条款陆续通过的消息一一传出,所有人紧绷的嘴角才彻底松开,大笑起来。
云後的日光透了出来,虽然还下着小雨,天边却依稀出现一道模糊的彩虹。
顾欣瑜激动的看向旁边的顾子清时,猛然一顿,只见正盯着电视的他,脸颊挂起两行泪水,嘴唇发颤。
「……舅舅?」
顾子清没有回应她,只是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其中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在顾欣瑜紧张地把卫生纸拿过来前,他已经失声痛哭。
「对对不起……我、我没能撑过去……柏样啊……」
顾子清像个孩子似的,撕心裂肺地大哭。
没见过舅舅这样的顾欣瑜,手忙脚乱地安抚他,眼眶竟也跟着泛红起来,嘴巴开开合合,最後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
但她没料到,这次大哭会是舅舅最後一次意识还清醒的时候。
同婚释宪後,没过多久顾子清在某个晴朗的午後莫名地发起高烧,气喘不断,护理之家的照护人员赶紧将他送去急诊,虽然救护人员已经将顾子清从生死关头拉回来,他的状况依旧没变好。
顾欣瑜甚至被告知,他可能撑不过这两天了。
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时,来探望顾子清的亲属仍旧只有顾欣瑜一个,外加之前照护过他的陈晓玲,总共也只有两个人。
陈晓玲请了一天假过来送别,即便他已经认不出自己。
插着鼻胃管的顾子清不断地喘着气,恍若想趁还活着的这几个小时内,从人生的起头再重新开跑似的,很累却无法停下,痛苦却又只能撑着一口气,鼓励自己再向前迈出步伐。
当年照顾宋柏样的舅舅,也是这麽撑过那些年,一如海明威笔下那个捕鱼的老人。
望着难受的顾子清,顾欣瑜忍不住撇开脸擦掉眼泪,站在一旁的陈晓玲默默地抽了几张面纸递给她。
顾子清的面容开始暗沉下来,喘息之间的停顿开始拉长,搁在大腿两侧的双手变得冰冷起来,氧气罩里的呼吸越发虚弱,临终的那刻似乎就在眼前。
就在顾欣瑜做好心理准备时,他那双就快眯起来的眼睛却忽地瞪大,用力地盯着医院天花板。
他努力地举起颤抖的右手,像是想抓住什麽似的,喜出望外的喊了一句。
「阿样!你终於肯来看我了!」
他们还没能理清状况,顾子清又喊了几声「阿样」後,笑着断了气。
在他去世的同一时间,顾欣瑜的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端传来的是另外一间护理之家的消息。
她听完後挂断电话,看向被拔掉鼻胃管的顾子清,红着眼眶笑了一下。
「你俩感情也太好,走也一起走。」
没能理解这句话的陈晓玲,疑惑的看向和顾伯伯鞠躬的顾欣瑜,等救护人员说明了一下後续的事项後,就见她拎着包包准备夺门而出。
陈晓玲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等等,你刚刚那句话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怎麽想都行。」
顾欣瑜挣脱手,淡淡的对她笑了一下後,没再多说什麽转身往门外奔去。
从舅舅入狱那天起,她一直都在说谎。
在会面室外和宋妈妈碰上的那天,她被郑重地交代,千万不要把宋柏样还活着这件事跟顾子清说,但每次来探望时,她总是差点全盘托出。
顾欣瑜想起站在法庭里一脸失神,明显听不进任何话的顾子清,心底五味杂陈,只能看着两眼无神的舅舅进去坐牢,毫不知情的在里头被懊悔反覆折磨,夜不成眠。
虽然出狱後,顾子清的气色比起坐牢前好了一点,但她知道,这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总是笑笑的,说宋柏样哪里都好的舅舅了。
顾子清试图掐死宋柏样的事,伤得最深的大概不是宋妈妈,而是他自己。就算她不顾宋妈妈的意愿,把真相全摆到顾子清眼前,换来的或许只会是更大、更永无止境的後悔与痛苦。
顾子清多爱宋柏样,就会多恨当时掐住他脖子的自己。
顾欣瑜还是没能赶上,一路跑过来的她喘着气,腿软地坐在房间门口,她看着床上已经被盖起白布的人影,迟来的泪水落在地板上。
「见到舅舅的话就尽情地揍他一顿吧。」
房间里只有她说话的声音,顾欣瑜抽着鼻子缓过来後,才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一鞠躬。
「麻烦你一路上看顾他了,柏样叔叔。」
「快准备电击器!」
「准备完毕!Clear……等、等等!」
两个刚冲进房间的护理人员,看着刚刚被嫌犯掐到呼吸停止的患者,在他们做急救前突然颤动了下,接着像是被甚麽东西呛到似地咳嗽了几下後,开始急促地呼吸。
其中一个护理人员先回过神,朝房间外的人喊。
「小林!快把担架扛过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