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一口气,然後重重地吐出来。
周遭的空气似乎变得格外湿黏,使我每次呼吸都感到难受。
在向女孩阐述的版本中,我几乎省略了所有细节,只简单透露了自己双亲已离世,以及眼前的木吉他是母亲的遗物而已。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女孩低头抱着膝盖,不安地瞄着我,似乎是担心自己的提问已经越了界。
为了不让气氛过於沉重,我决定撒个谎。
「没有这回事,能有机会像这样把事情说出来,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谢谢你。」
「这样啊,太好了。」
女孩看起来放松了不少,她抬头看向我。
「但我还是不懂你为什麽要丢掉它耶,这把吉他不是应该承载着不少珍贵的回忆吗?」
我很意外她会选择继续追问,看来刚才不该撒那个谎的。
以刚才口述给她的故事版本而言,「触景伤情」貌似还不足以作为一个合理的理由。因此在短暂思考後,我决定再向她多透露一点。
我将左手向她伸去,使她能看清我左手背上那条不明显却依然可见的疤痕。
女孩瞪大了双眼。
「这是──」
「一场意外。」
我打断了她,抢走了对话的主导权,也暗示自己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
但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只好开口补充:
「虽然对生活没什麽影响,但在弹吉他时,左手已经不能灵活地在弦上移动了。」
女孩轻轻倒抽一口气。
「因此每次看到这把吉他时,我都会想起这令人厌恶的事实,也会想起我妈妈的离去,这就是我将它丢掉的理由。」
我一口气解释完,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在短暂的沉默後,女孩朝吉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伸长手勾住了琴袋。
我直觉地想开口制止她,但又硬生生地把即将说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是我丢掉了它,没错,它现在不属於任何人,现在每个人都有权利去使用它,甚至破坏它。
我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
女孩小心地将略显老旧的木吉他从琴袋取出,尽管陈封了好一段时间,它红褐色的琴体依然散发着光泽。
她改变蹲姿,将左脚置於前方稳住琴身,右脚则蹲下以支撑全身重心,再用背轻靠树干确保自己不会跌倒。
虽然也有可能是我见识浅薄,但这绝对是我看过最奇特的弹琴姿势。
明明稍微忍一忍坐下就好了,就那麽不希望裤子湿掉吗?
她依序拨动了六条琴弦。
「嗯......弦生锈得很严重呢。」
比起对我说话,她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接着从琴袋拿出调音器,熟练地开始为吉他调音。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把吉他跑音的程度已经严重到我不需看调音器,都能明显感受出来了。
几分钟後,女孩把调音器放回袋中。
「耶!搞定了!」
她露出微笑,还对我比了个V字手势。
我有些尴尬地朝她竖起大拇指,接着赶紧低头假装抚平衬衫的皱褶。
太可爱了啦!老师,有人犯规!
话说回来,我刚刚干嘛对她比赞啊?明明点点头或是口语回覆会是更成熟的方式,我今天究竟要丢几次脸啊?
正当我陷入自我嫌恶时,女孩再次拨动了琴弦。
那是一首由几个简单和弦所组合出来的轻快乐曲,没有复杂的和弦转换,也没有多余的装饰音,是首节奏明快有活力的曲子。
女孩配合旋律哼着歌,尽管声音几乎被琴声所掩盖,但我依然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雀跃情感,以及那股彷佛能勾起一个人所有快乐回忆的魔力。
在最後一个和弦尾音消失的瞬间,我莫名地感觉四周空荡荡的。强烈的落差感,使得那一刻一切彷佛都没有了生机。
突然,一阵零星的掌声赶走了这种奇怪的氛围。
我循声看了过去,几名原本在附近玩耍的孩子,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手边的动作,聚集在一起欣赏完了女孩的演奏,他们看向女孩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女孩笑着看向他们,大方地挥了挥手。
身为主要听众的我,也决定把真诚的感想回馈给她。
「真厉害,感觉你应该很喜欢吉他?」
无论是调音还是弹奏,她的每个动作都俐落得令人无法挑剔,再加上感受到她弹奏时所投入的真实情感,才使我得出了这样的假设。
女孩着手开始收拾吉他。
「只要是音乐我都喜欢喔,所以我的确很喜欢吉他,就和你一样呢。」
「和我一样?」
「虽然你将这把吉他丢掉了,但你还是常常会来这边看它不是吗?」
我默不作声。
「就算因为手伤不能弹奏太复杂的乐曲,但像刚刚那种程度的曲子你应该也能顺利弹出来。即使这把吉他使你想起妈妈的离去,但它背後想必也充满了你们之间的珍贵回忆。为什麽你要将它舍弃呢?」
「为什麽?当然是因为想做个了断......」
话还没说完,我自己也发现了。
根本不是这样。
仅仅是嘴巴上说得好听罢了,只是想这样说服自己而已。但我其实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却又无法将其放下。
如此矛盾的内心令我感到羞愧,但是我......
──张志甫。
夏品仪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我们都失去了某些事物,但我们必须遗忘及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