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应该冠冕堂皇地说,未来想作为一名医师的这个想法,是因为想救赎更多的人吧。
但其实从根本上来讲,根本就是我自私地想靠容易就和命运甚至生死挂勾的这份工作,来减缓我自从邵韩宥走後,没有停止过任何一天的那份愧疚。
他走的那天刚好是我成绩单发下来的日子。
或者应该说,就是因为那天是我成绩单发下来的日子,接下来引发的一连串事件,才会让他在一瞬间就失去了他的生命,也离开了我的世界。
说到成绩,我就没有考好的一次。作为我们这一辈最年长的一个,我不只是从出生光看就不中用的女孩子,连性格也是,更不用说天赋之类。和安宰彦很像但却又相反,那个家之所以带给他压迫感是因为把他捧得太高,他不想要,而我则是被踩在食物链的底端,试图挣扎和适应过,但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徒劳无功,我还是好想逃离那个地方。
可是邵韩宥不一样,随着他越长越大,他在各方面展现出来的才华都是我们这一辈之中之中最突出的,妈妈一直以他为傲、将他视作希望,将所有关乎亲情的爱都给韩宥了。
那一次,我刚上车就将成绩单递到她手中的那一次,她当然拿我和韩宥作比较了。
我真的,真的宁可她完完全全忽视我的存在,别把我当她的孩子也好,把我当路人也好,甚至把我当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透明人也好,我宁可她对我的一切通通都不要管,而不是平常不关心我,反而到这种时候又把我的表现、我这个人拉出来和邵韩宥比较了。
明明我们都是她的孩子啊。
她当下边辱骂我边把我的努力成果撕成了碎片,我没考好是事实,但如果她用心一点去看,会不会发现我其实比上次的平均进步了两分?会不会发现我比上次的总排名进步了五个名次?会不会发现老师给的评语是,令嫒已经够精於学习,应当试图引导她去接触课业之外的领域……
她会发现吗?她不会看见的吧。
但最讨厌的还是我那从骨子里就倔的脾气,怎麽样都改不过来,就算知道发脾气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我还是在她面前、在邵韩宥也同样在场的时候,对她发脾气了。或者说,我连邵韩宥都一起牵扯进去了。
我一直都知道韩宥对我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这个家里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存在,但是他同时却也是让我越来越感觉自己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值得的那个人,当下的心情要说不难受、要说可以坦然,那根本就是好听的场面话,我从来没有觉得平衡过。
我生母当然也不是性格软的人,我们在只有我们两个加上邵韩宥的车厢里起了冷战。
後来车停到路边,她指使我打开内侧车门让邵韩宥下去买晚餐,但我不肯,所以邵韩宥只能从外侧下去。
邵韩宥笨拙地安慰我,但我心也还没软。在下车前他在我耳侧小声地说,他下去後会偷偷绕远路去买我最喜欢的那款甜食,回家再偷偷塞给我,明天到了学校也会请老师帮忙处理成绩单的问题。而且,他还说他「等等」就回来了。
然而,我那时候却还死撑着面子,连两个字的谢谢都没有给。哪怕心里瞬间因为他的话涌上了一股暖流,我也没有当下承认。
甚至在那一刻,我一想到邵韩宥这三个字,反而是先想到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邵韩宥这个人,我至少不用接受家人处处针对的比较,而是直接被他们放养,活得还会更自由自在一点。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哪怕是几年以後的现在,每当想起我冒出这个想法的那一瞬,我都觉得我罪该万死。
我那时怎麽也都没有想到,邵韩宥随口一道的那一句「等等」就是他的一生。
下一秒,我左侧的外侧车门口传来一声划空的爆响,刺耳得起寒粟子的刹车声。我下意识瞪大眼睛转过头朝那一处望去,刚刚还和我说会帮我绕远路买甜食、甚至明天上学还打算找学校老师帮忙处理我成绩单问题的韩宥,那一个唯一能让我在这个家学会亲情和温暖的我唯一的亲弟弟,就这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撞击下,在我眼前瞬间断了气,最後留下的是一片我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梦里重映的满目是血的画面。
邵韩宥的死亡和在安宁病房那些病人的死亡不一样。安宁病房里的病人,生命是一点一点慢慢消逝的,他们的死亡是等待的,是有预期的,可是韩宥不同,我看着他的血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不止停地流淌出来,迅速染红了那一块灰黑色的柏油路面。
我跪在他那片血泊里,除了膝下的路,我的制服裙摆上也都染上了他的血。韩宥的死亡和他们不一样,他的死亡是看得见的,突如其来却又躲不过,反而只会在心里铭刻的更加明晰。
清楚到,就算是在梦里我也看的见他眼眸里试图传达但却又无法开口的情绪。闷得我难受,却又怎麽想都想不明白,为什麽都这个样子了,他最後看着我的眼神,却依然是释怀的,释怀得反而让我只知道把自己关进自疚的牢笼。
我真的宁愿他恨我,这样我所有的自我厌弃都可以找到它的归宿。
但是他并没有。哪怕是最後,他还是以行动证明了我这个人所想的,远远不比他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