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韩樱,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脸上带妆哦。」安宰彦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你人还在学校里,校内师生来来往往,几乎全部都不曾看过你情绪崩溃哭泣的样子,你确定要将这样子的形象呈现给所有人看见吗?」
我脸颊上滑过一行泪,组成的成分只有少少几滴泪水,而安宰彦抽了两张卫生纸给我,示意我自行擦泪,连一点点,就连一点点的安慰都不打算分给我。
我把卫生纸甩到他身上,瞋视着他,「我不能有正常的反应吗?这种事难道还能是我的错吗,你怎麽连个安慰都不给我?」
安宰彦将椅子转了过来,不晓得是我双目被眼泪濡湿所以看不清楚,还是太过於期盼而产生了错觉,我竟然从他眼里看出了些许不镇定。
「我如果出言安慰你的话,你只会更崩溃,这整包卫生纸都得给你用完。还得耗上整整一堂课的时间,接下来我能不能正常上下下堂课都不能保证。」他把整包卫生纸放到办公桌上,推到离我近一点的地方,手重新放到了滑鼠上,接着把新闻的页面按叉关掉,「你说,你怎麽就过来找我了,有什麽事要说?」
那件事现在难道还会是重点吗?
我赌气,「我後悔我没有一开始就选择给你打电话了。」
而他淡淡扫过我一眼,「如果是那样子,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父亲的事情了。」
他怎麽有办法说得这麽轻松?
「那你不会自己告诉我吗?」
「那我又为什麽要跟你说呢,还是你仍然想融入那个家庭里,所以希望你能够早一点知道?」
而我被他回嘴得哑口。
我用力擤出最後一把却也是唯一一把的鼻涕,再抽了张卫生纸点掉面上最後的泪,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安宰彦,问:「我为什麽会在明天女子篮球的先发名单里?」
我的班导师似乎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废话,面无表情地回看了过来,「这种小事情你应该去问康乐。」
「她没有事先问过我!」
「班群上有将名单上传,你有先确认过的话就会知道。」
「我忙着读书哪有时间看班群?」
「你可以合理分配时间。」
我大大翻了一个白眼,「不把所有时间放在读书上,谁写得来你出的考卷?」
平常小考卷明明也是他出的,但也顶多是两三题出在弱点上,但这次段考我却觉得每一个题目都在针对我,彷佛题目就是从我的知识盲区抽出来的。
然而安宰彦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知情的样子,「有吗?这次均标比上次段考还高,隔壁七班上次考满分的这次一样也满分,就只是你个别跌出了顶标吧。」
「可是这次考试题目我真的觉得几乎每个题组都很难啊……成绩都摆在那里了,这总不会是我的错觉吧?」比上次还要退步了十几分,几乎题题都正中了我的弱点……
「那这就代表你还有很多地方没学好才会考差的吧?」他笑了起来,微笑牵动了卧蚕,如果真要拿什麽具体的形象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给人感觉很亲近,但距离终究只能止步於此的邻家哥哥,「所以,你确定不要趁上课钟还没响,先回去预习下节课的范围吗?」
安宰彦随後靠在椅背上,抬起眼看我,独自气定神闲。
赶我走赶得丝毫不留余情。
其实就连当了安宰彦十几年朋友的朱毅也很难一语道尽,他到底为什麽变成现在这样的。
安宰彦从来就不是什麽邻家哥哥形象。
邻家,对,他的确是我过去十几年待过的本家的对面邻居,国二时才从国外回来台湾就读的安家么子;哥哥,对,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正要升高三,因为翘了模拟考於是引起了第无数次的家庭革命。他同时也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比前面几个哥哥姐姐都还小了十多岁——的确是当时的我能掐着把童音叫哥哥的年纪,但他却从来不曾给我邻家哥哥的感觉。
反倒是在富贵人家群集的这一带,唯一一个叛逆到整个小区都耳闻过的不良少年,每个试图靠孩子取得权力的父母口中,绝对不能学习的坏榜样。
能想像那个画面吗?
当你只是普普通通地从家门口走出来,对面人家的外墙上却忽然掠过一道赤红色的光影,落地的时候甚至把你给撞倒了。那可痛死了,当时的我摔个跤就哭得整个世界都不要了似的,却没想到下一个世界正在莽撞地向我走来。
我眼前一片模糊,用力地揉了揉眼,才终於看清楚,落在眼前的是一个留了一头张扬赤发的飒爽少年。
我曾多次听见我生母和声和气却又急迫地对弟弟叮咛:你千万不要变得像对面那一家的小儿子一样,想不开误入歧途啊,记住,你要变成这一个家的栋梁,不可或缺的存在,彻底让他们感知到艾盛这个集团在这一代失去了你,会有多麽的覆水难收,你必须要是不二的继承者……而她口中的反面例子,应该就是我眼前从邻居家围墙跳下来的红发哥哥吧?
这时候,因为他跳下来时扯到了挂在他家围墙上的藤蔓,好几朵邓伯花连带着掉了下来,其中一朵掉在了哭泣的我和旁徨的他之间。安宰彦看了看地上的淡紫色花冠,再看了看面前哭泣的小女孩一模一样的裙子颜色,灵机一动,向我指了指地上﹑还有垂下来的藤蔓上,那一朵朵正值花期的浅紫花朵,决定以漂亮的事物转移我的注意力。
知道高中时的安宰彦有多好看吗?张扬的红色头发下是比大多数亚洲人都还浅的褐眸,做再缺德的事似乎都可以被原谅;长着张书生脸却溢着散散漫漫的痞气;弯着眼笑的时候依旧看得到眼睛,卧蚕在这时候格外明显,笑起来的方型嘴削弱了锐气。
即便眼神是装出来的温和柔软,却也因为他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我就算泪眼蒙胧也依然能捕捉到他眼底传递出来的讯息。
多好骗人的长相,而我就那样被他哄好了。也许是编的,或者也曾有人对他用过同样的手法,安宰彦和我说这朵花花开的季节,是追在樱花脚步之後的夏日,而在她梦幻的花色背後,是名为一见锺情的暗语在盛开。
「对了,还有,家政的赵老师说我们班还有人没有交段二的园艺作业,」安宰彦脸不红气不喘、仿若事不关己地将眼前的新闻页面彻底关闭,「那之中包括了你。你不会是因为段考读过头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动工吧?」
然而,正如所有人所见证的,成年版的安宰彦不再乖戾,丢下了一身莽撞,从混沌的少年时代中濯得的是全然的沉着稳重。好像真的从过去的桎梏中升了一个又一个的等第,向上跨了一步又一步的阶梯——可是在我的眼中,这个人却始终比过去那些时候,还要更缺少了些什麽。
我随手拿起了他摆放在桌子一角的仙人掌盆栽端详,哼了一声,「是又怎样?」
「当然是不会怎麽样,只是你就等着最後的平均分被你以为不足轻重的副科拉低吧,」他微微一笑,「你觉得这怎麽样?」
「那你就帮我做!」我用力地把仙人掌放回他桌上,鼓着腮帮子瞪了过去,「我说了,我忙着读书,没办法看班群没办法留心非主科的作业。反正我不信你做不出来。」
後来的安宰彦实际上变成了什麽模样,我或许同样也无法一语道清。
但至少在那之後,我偶尔会看见他打理起他家门前垂挂着的那一条条藤蔓、藤蔓上一朵朵的邓伯花,就像有什麽寄托在那之上似的,光是想起就会心痒难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