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打算从他手中拿过那份礼物,但是他并没有直接给我。
我再瞅了一眼那袋玩意儿,「你怎麽就真的买给我了?」
安宰彦看似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不过我才需要问你,买那个小屁孩的生日礼物,怎麽还得兴师动众来到百货公司?你买静态的玩具,对他而言也没用啊,信不信他那个过动儿下次还是骨折给你看?」
怎样,我家公司的旗下产业,身为千金大小姐的我不能屈尊来消费吗?
「因为我有钱!」
「这叫作铺张浪费。」
「怎样,我愿意啊。」
「所以等等又要登上Instagrampo文,给你国内外那些交情不深的表面朋友,虚伪地维持一下你高不可攀的海归白富美形象?」
我眼皮跳了跳,说到海归,我这种高中毕业才在英美两边求学的人,哪比得上安宰彦这种出生就手握绿卡,直到十几岁才开始在台湾生活的家伙?
「海归?表面朋友?我都跟高中同学会的筹办人说好下个月的同学会我有办法出席了,我人现在就在台湾忙着家里公司的事务,现在是、之後也是,一直都会是了!」
但说起来还有些别扭,也许是不可抗力,或者根本就是逃避,前几次的聚会我人都在国外没回来。
「同学会?你居然参加了。」
高中分组前,短暂当过我一年班导的安宰彦略显意外,微愣了片刻,下一秒却笑出了声来。吐出的话不晓得是失落,还是终於松了口气。
「你终於肯面对他了。是这样的,对吧?」
我终於肯面对了?
被他这麽一提,我顿时想起了十年前在同一家百货公司、同一个专柜买下的那条手链,和那个站在我身後含着笑等我慢吞吞地挑好的男孩,终究选择了缄默不语。
後来,安宰彦还是没有把我喜欢的那对耳饰当场给我。
我以为,他可能会在人来人往的捷运站里装模作样的地给我吧,就像童话里高调的结局那样,向所有人宣告那些华而不实的什麽。然而在我下车以後还是没有。
我挑了挑今天纯天然、没用眉笔晕染过的眉尖,「怎麽,要我挑耳坠却不给我,该不会是要给你珍贵的前任吧,因为她要结婚了?把我当工具人?」
但可能是安宰彦心情挺好,可以和我玩笑,或者我根本没有说错。他并没有否认。
「搞不好是喔?凌子宁昨天才将喜帖送到我手上,而她准新郎盯着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了我那样。」
你也差点成为了她的新郎。
这几个字在我的舌尖打转,但终究还是没选择说出口。
结果,大概是又一次来到了相同场景、引起的回忆雷动,或者是同学会只剩不到一个月的逃避心理作祟,我回去的时候又从抽屉深处挖出了那条手链,很後悔也很狼狈。
在高三的那一次情人节,没有计画的约会,临时起意的礼物,称不上盛大,当然也不会浪漫,搭上的话语自然也只会是无心之声。
「欸,你不觉得这一对手链,特别好看吗?」
梦里,或者说是真实存在过的回忆里,游赐宇站在我斜後方,目光一瞬没从我身上移开。而我不必费心从玻璃柜上辨析他的投影,便能猜测到他当时的表情。
喜欢、宠溺、拿我没辙。
「小公主,这已经是你说第三条好看的了。」
「那有什麽关系?」不知道女生挑衣服、挑配件,都像在挑男朋友一样,必须小心谨慎、慢慢来吗?「拜托,今天情人节耶,怎麽能不好好挑……」
「你不会真晕船把我当成你男朋友,要把它送给我了吧?」
「那不然要送给谁?安宰彦那个满口谎言的混帐?」我回过头来,瞪了身後的游赐宇一眼。
而他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等你上岸了之後,自然就会送——」
「我不管!」
我马上下定决心,要买的就是这条了!
「反正这学期我们就要毕业了,我也预计会去国外读商,这样子你也很难看到我了吧?也就只是一条手链,我送给你,你看到的话就可以想起我……」说着这句话时的我,正看着游赐宇的眼睛,也许是忽然领会到了什麽,愣愣地又再度开口:「尽管你应该,应该很容易就会想起我……」
可能是预言,可能是诅咒,结局之後,当初一句无心的话,竟然在错的对象上一语成谶,彻底铐住了我,把我带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在梦里见了一回想见的人。
可是之後却也没有後续,因为现实中的我被电话铃声弄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到床头柜,一看萤幕,凌子宁打过来的。一见到那三个字,就没有按下接听键的动机了,我於是任着它响,来了两次都没有接。
安城的玩具在安宰彦那里,小娃儿的补习班也快放课了,傍晚的庆生在倒数。我从自己单人的住处前往他家。其实说那是他住的家,不如说是我过去的家。我高中三年都住在那里,也许里头的家俱和泥墙都还记忆着我那三年里每一个转折的梦境。
而我也知道,我就只要再转一个弯,就能到达当年那个少年的住宅,被我蹂躏过的花朵、被我蹂躏过的感情,以及被他捡起来的眼泪和花蕊。
於是我忍不住绕了远路过去。
我又怕又期待在我经过的下一秒游赐宇就会从这里走出来,但是并没有。他可能跟我一样搬到临近工作地点的地方自己一个人住了,或者根本就与我刚好错过,人已经远到国外行医了。
偶尔想起来,比起说是觉得困惑,大概还是觉得有趣甚至讽刺得多:明明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成为医师的人是我,最後披上白袍的人却换成了永远看起来对什麽都无所谓的游赐宇。就好像我所有都无法达成无法获得的愿想都凝聚在一起成为了无法分开的一个象徵,每每想起都像是被抛弃了那样的难堪。
我将机车刹车,稍停在他家门外片刻。我看着他家门上那株淡紫色的邓伯花,我还挺意外那竟然还在。这花对现在的我,也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而对他而言,大概就是因为不重要,所以才没有去注意它的去留吧。它才会一直在那里。
再细想下去就会感到难受了,我这样子告诉自己。正决定就要这麽骑走的时候,忽然,却有把女声传来了。
「小女孩?你居然直接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接电话是不想理我,原来是我错怪你了。」
失算了。是凌子宁的声音。
距离上次来到这一条巷子已经是高中时的事了,时间过去了太久,我竟然忘了她就住在游赐宇家隔壁。
她连同喜帖将安城的生日礼物一并给我,「你等等应该也会去安家吧……不对,那就是你家,到底要叫邵家还是安家连我也搞不清楚,不过我等等还得忙,这礼物你就顺便帮我转交给那小孩吧。」
我很不乐意:「你明明知道有比我更顺便的人在。」
「你是说安宰彦?我老公能容忍他这个浑帐出席就不错了,你还奢望他在他面前多晃悠一次啊?」凌子宁不愧一只老狐狸精,每一句话都能刚巧撩拨到我的愤怒点上,下一秒就要炸开,「就像现在,过了十个年头,你还是一样无法接受我没脸没皮地出现在你面前。」
初恋是一时的,然而情敌是永远的。
就算我跟凌子宁老早都把安宰彦三个字从心上根除多年,每一次、每一次当我看见她,我通通还是觉得很讨厌。十年如一日的厌恶。
我甩头就重新坐上了机车,钥匙插了进去,才要发动引擎对她留下一句「再婚快乐」的时候,她却气定神闲地伫立在原地,用不大的音量对着我说。
「也许我现在可以把你想见的那一个人,带来你面前。」余光中她嘴角一勾,「反正你会出现在这里八成也不是因为我,对吧?」
本来想迅速走人的坚定念头,瞬间在脑中烟消云散。「你到底想干什麽?」
「我想干什麽?不对吧,小女孩,应该是我要反问你吧——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麽?」
我转头过去,凌子宁靠在她家的外墙上,眼神中的惋惜和不解,远远胜过了责怪,而更多的是她有、然而我始终学不会的释然。
「你怎麽会想来这里呢,想过来见他吗?为什麽,你当初把这一切搅乱得一团糟不都是为了安宰彦那个家伙吗,我以为你的故事就到此告一段落了,原来你还想要任性地让所有人再一次为你牺牲,只为了配合你这次所想要的结局?」
我用力撇过了头,「我才没有那麽自私!」
「你难道不……罢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我初恋活该,我看着长大的邻居弟弟活该,而我这个人就是倒楣。」凌子宁耸了耸肩,挽了一个幅度不大的笑,甩着她手中多出来的喜帖,不冷不暖地看着我,「信不信由你,我婚礼那天游赐宇应该会来,你可以尝试去找他,去再见他一次,如果他同时也想见你的话,你们再次重逢并不困难。」
「但我觉得他并不想。」凌子宁这麽说道。
我重新回到了我的故居,带着凌子宁托付我转交给安城的礼物一起。
的确,就连游赐宇家门前花朵都还留着,但我故居门上的花朵早就都没有了,连同邓伯花它盘根错节的藤蔓,都一并深深埋进了土里,割舍掉了我一部份的回忆,以自身的牺牲成全了我任性的结局。
不晓得我伫立在门口前多久,也许是我爱着安宰彦的那九年,也许是光洒进来的那两年,也许是分离以後的这十年,久到我几乎都要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可惜结局依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