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年今日 — 二十九

门再被推了开,男人一身长袍马褂,双手背在身後走了进来。

「于先生。」他简单招呼,俊美容貌轻微颔首,清淡一笑看傻屋内其他人。

这男人看上去比女人还要美上千倍!

于近陵凉凉一眼瞥过去。「你晚到了,可惜没看到最精彩的一幕。」

男人耸肩。「我对血反感,还是不见的好。」

长盒传了进来,谢叔接过瞧了瞧,送到于近陵眼前,是一只几乎浸在殷红血水里的右掌。

他点头,谢叔立刻收了回去。「早知道你不看,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的请求。」若不是他开口,他会连同龚承棠的命根子也阉了,也算为上海女子除去一大祸害。

「多谢于先生卖我面子,这个人情我记住了,往後需要任何支援尽说便是,我龚家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抱拳鞠躬,气度落落大方。

就只会讲,当真这麽厉害怎会落得让大房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整整五年,回家再当个龟老二无声无息低调过了十年的屈辱生活?

于近陵起身上前,龚承烨早展开双臂等候,抱了抱他的肩。「阿兄别来无恙!」

桌席上的菜已经全数换过,杯里也斟满酒,屏退众人,两人入席已有把酒言欢通霄畅谈之意。

龚家在上海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洋行,随着码头租界经济兴盛,事业版图扩展极快。龚承烨母亲是小姨太,大夫人作风强势掌管着洋行一半生意握有实权,加上父亲忙於生意商场,把家里事全都交由了大夫人打理,打从他出生懂事起,他与母亲两人从没一天好日子过。

大夫人待人处事上应对进退得宜,着实是父亲在交际应酬上的得力助手,可她台面上是一个嘴脸,私底下又是另一张嘴脸,日日抓到机会对他们母子俩冷嘲热讽不说,只要父亲不在家吃饭,他们便不被允许上饭桌,都是由人送来寒酸饭菜,或是直接不给饭吃。

家中从上到下都是大夫人的人马,连下人也轻贱他与母亲,任何物件资源都攒在大房手里,龚承棠穿的用的都是舶来品上等货,等他大少爷穿坏玩腻了才轮得到他。

母亲天性知足善良,只求安稳抚养他长大成人,再多的苦都不以为意全往肚子里吞,她知道自个儿没读多少书无法像大房一样在事业上对父亲有所助益,自个儿也不是与人争斗的料,乾脆低调过活,并不时告诫他别与大哥起冲突,大哥往後要接手父亲的洋行生意,备受栽培难免会冷落了他。

母亲是他最敬重的人,她说什麽他便听话照做,但他没想到卑微地过活还是躲不过杀身之祸。

某日父亲宴请负责他们兄弟学业的老师吃饭,老师称赞他天资聪颖,尤其对数字敏感逻辑佳,日後好好栽培必是人才。

父亲听了满心欢喜,但大夫人听了可就不是这麽一回事,心肠歹毒的她怕日後他真夺了自个儿子风采,千方百计要除掉眼中钉肉中刺。

从那天起这事就在大夫人心中落下了根,总算寻得一个良好时机。

某次全家人上北京城,父亲忙着商行生意应酬,大夫人说头一次来北京要带孩子上街转转看新玩意儿,母亲腿脚本就毛病多,加上北京气候寒冷反应更剧了,被大夫人留在了旅店休息,她带着几个管家下人跟两个孩子出发。

自那天起,他再没见到母亲。

「今年冬天特别冷,阿兄要多注意身体。」乾了酒,龚承烨朝他碗里挟了不少菜肉,一如旧时辛苦一整天才勉强乞得一些吃食,他第一时间也是先分给了他。

于近陵眼色微暖,当今已不比从前艰苦,但并不阻止他这习惯性的举动。

「这几年我一直有在调养,身子好多了,你不必担心。」看着越堆越高的小山,他总算出口。「别再往碗里添了,你当喂猪吗?」

「如果喂猪能让阿兄跟我一样强健,我宁愿天天照三餐亲喂。」不是自夸,他身体底子真的好,从来没失过大病,顶多是伤风着凉,过几天还会自动痊癒。

于近陵曲起食指忍不住敲了他脑门一记。

「记得小时阿兄受过大伤身体不好,尤其到了冬天抗病力特差,每次都要我特别在夜间升火,待温度暖了你才睡得着。」

他被打晕丢入河里,昏迷漂到了下游才被打捞起来,运气好保住了性命。

可那里是个荒凉贫穷的农村,他对北京陌生更是从没看过这种乡下地方,一个人在外流浪了好几日,肚子饿得发慌不知怎麽办也不敢开口讨食,终於体力不支昏倒。

于近陵救了他。

他将半颗馒头给他吃,见他狼吞虎咽连舌头都快吃下去,乾脆把自己的半颗也分给了他,从此他跟在了他身边,跟着一群乞丐生活移动。

「那时多亏有你细心照料,不然我可能就去了。」

「说这什麽话,我的命是阿兄救回来的,要我一命抵一命换回阿兄我也愿意。」

龚承烨回忆起两人在北京患难共苦那些年,为了生存偷拐抢骗都学会了,直到有一次阿兄行窃失风被发现,对方拿刀穷追猛打,差点让他命丧黄泉。

阿兄被送到了医院治疗,同群的大乞丐们想方设法拼凑金钱付诊费,要他在医院好好照顾阿兄。

那段日子他天天哭,怕阿兄再也回不来,幸好最後他挺过危机,在醒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因付不起高额诊费被赶出了医院,临走时他偷偷拿了两瓶药粉拽在怀中,就是靠这两瓶救命药粉,阿兄的伤口才不至於恶化。

大家都赞他聪明。

他与阿兄成了比亲兄弟要更亲的关系,两人就像系在彼此裤头上总是形影不离,直到他回龚家,阿兄进了青帮。

龚承烨突然想起什麽,站起身转到外边吩咐,不一会抱着一小瓮酒坛进来。

「这是我母亲酿的药酒,每晚喝上个一小口就行,气血就顺了,体内血液一通就舒坦了,一定有个好眠,来!送给阿兄。」

「多谢,令堂还好吗?」

「托阿兄的福一切安好,不过年纪大老寒腿更严重了,行动不如往常便利,这几年就多在家里待着少外出了。」

他失踪那些年母亲没少受煎熬,天天吃斋念佛保佑他平安归来,或是将佛号回向给已在西方极乐世界的他,她不舍,却已经接受最坏的结果。

因此这十多年母亲虽然身体状况渐差,但精神却比以往风采得多,因为他平安归来了。

她坚信这是佛祖保佑,坚信因为她心存善念日日礼佛,他才得以回到她身边,所以她更专心修佛了,更是似乎洞悉他似的,时不时在他耳边讲佛教礼义故事,嘱咐他以仁慈之心对待天地万物。

今早他去佛堂寻母亲时,她还拉着他诵了一段经文呢!

随身携带的楠木角跟堂上长期燃烧的线香属同一香味,想起母亲慈祥和蔼的面孔,龚承烨满足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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